我并非一个社会问题专家,但是我知道,听说,法律只惩罚那些“人贩子”,却对买孩子的人网开一面。这令我非常忧心,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的道理在此同样适用,这是最大的问题。
Mtime:你是否认为,这是你个人给予社会现实思考最多的一部作品呢?
陈可辛:我想这是我最关注现实的作品,尽管我尽力让电影看上去更加符合一部类型片。我想,相比故事与情感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作为一个导演,我尝试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电影结构。电影呈现一种对称式的结构。一开始,你让观众跟随者正面主人公的视角,一半过后,你让观众跟着反面主人公的视角。接着,你会通过两种视角,看待同一个故事,你无法做出选择,哪一种立场是所谓“正确”的的。
我无意给观众加入任何个人的主观价值判断。但是,影片中确实有那位养母(赵薇)在车站令人心碎的场景存在。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我把主人公夫妇塑造成受害者的形象,突然间,视角变换到养母的身上,你看到一群人对她施加暴力与侮辱的时候,你又觉得那些原本你认为的“好人”是那么不可理喻。你怀疑,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影片之外的真实故事——仍在寻找孩子的父亲与陈可辛的疑惑
Mtime:你见过影片中的故事原型吗?
陈可辛:我在一开始就见了他们,但是演员们是直到最后才见到的,大概在影片拍摄结束三周之后。
Mtime:为什么不让演员在一开始就接触他们呢?
陈可辛:我不希望演员被人物形象“束缚”。如果他们见到了角色的原型的话,演员嘛,肯定会模仿他们的一举一动的。
Mtime:那么,故事里的家庭和扮演他们自己的演员相见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陈可辛:那个场面,很打动人。我其实不知道能为这些父母做些什么。张译扮演的那位父亲,虽然在电影中放弃了,但是在现实里,他至今仍在寻找自己的孩子。我们在电影里最后放了一张他孩子的照片,他对我说:“我能把我的电话写上面吗?万一真的有人会找到他。”
Mtime:这样的故事也存在一个道德命题:究竟是孩子的生母还是养育孩子成长的人,对于一个孩子,能够主张更多的权利呢?
陈可辛:我觉得是养育孩子长大的人,毫无疑问。在影片最后,当赵薇的角色怀孕了,很多人认为这代表了某种希望。我非常疑惑:“怎么可能?这怎么会是一种希望呢?”我觉得这是一种中国文化里的东西。我不理解。
我虽然是中国人,出生在中国,但是我没有那么中国。我受到的教育是西方的。我非常疑惑,为什么他们认为孩子的生母就对一个孩子拥有无可厚非的自然权利。包括我的一个香港朋友,在看完了影片对我说:“你在设置了一个宽慰的结局。”
我完全无法理解。对我来说,父母的意义在于自己对孩子的付出与时间上的陪伴,与生理上的关系,是两项不相关的事情。
Mtime:这是你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亲身感悟吗?
陈可辛:我直到我的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才开始经常和她在一块。因为我是个父亲,与母亲所承担的职责不一样,所以在她一两岁的时候,没有怎么陪伴她。但是现在,我已经离不开我的女儿了。为什么呢?因为她以前太小了,我没办法和她交流,我们不能像现在这样聊天。
Mtime:对于为人父母的观众来说,这部影片所讲述的故事是非常有力的。
陈可辛: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相信我,你会更加吃惊的。我的演员们,所有的演员,在看到了影片后,都惊呆了。因为它让你看到了自己身边随时都在发生的故事。很多人都觉得,孩子被拐卖后,手脚被砍掉然后在街边乞讨,这样的案件很可怕。但是,其实这是非常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孩子被用几万块的价格卖掉,是一个非常大的黑色市场。
Mtime:影片中的女性角色比男性角色更加出彩,这是你的初衷吗?
陈可辛:我并不知道,应该说是这个故事让她们熠熠生辉。奇怪的是,有的时候,你在拍摄的时候,电影中最强有力的部分自己显露出来了。赵薇的角色,一个农村妇女,在那里她的生育能力也许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想想看,如果她不能生育,她的生活会如何?因此,在影片的结尾,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生育能力,而是自己的丈夫不行。但是她已经为此被责怪了许多年,还养育了一个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孩子。天啊,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已经发生几千年了。
Mtime:在你的作品《三更》中,你已经探讨过关于遗失孩子的话题。此次你回归该主题的原因为何?
陈可辛:在拍摄《三更》的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父亲。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直到几年前,我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不过,这部电影与我是不是一个父亲没有关系。我也被问过很多次了。我想,就算我不是父亲,我也一样会拍摄这部电影。
Mtime:在香港导演中,你对多种类型电影的把控能力是令人惊讶的。你是如何在音乐剧、故事片、动作片等类型中自如变换的呢?
陈可辛:需要是创新之母。香港是一个很包容的地方,也是一个自由市场主义奉行的地方。更因为香港的市场很小,因此每一个抉择都事关生存。对我来说,我是一个非常香港的香港人。我出生在香港,在泰国长大,然后去美国,最后在香港电影工业腾飞的时候回到香港。我在好莱坞小试牛刀,然后回到亚太电影圈,现在,我来到中国内地工作。
我一直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中生存,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拍摄过电影。我对每一种题材都得心应手或许源于,我不存在一个导演应该拥有的所谓“自我”。我拍摄的电影,市场需要就好,我不需要在乎它是什么题材,我只需要让它迎合观众。
当所有人都拍大制作动作片的时候,我拍了《投名状》。我其实一点不喜欢拍大制作,更不喜欢整天对付故事版这种东西。但是我必须要这么做。为什么?只有这种题材才有投资。
尽管这样,《投名状》还是让三兄弟在一个宏大故事背景下,有一份亲密的真情存在。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一直能够找到同时让我的个人意愿以及市场需求都满意的题材,以及故事,并且最后拍成电影。所以,对我来说,两者从来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