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十年”的陈可辛,在《中国合伙人》大获成功后拥有新的底气———拍回他自己喜欢的东西。新片《亲爱的》改编自真人真事,首秀安排在第71届威尼斯电影节,作为展映片放映。记忆中,千禧年之后,陈可辛还是第一次这么快就拍出一部电影来。“一年多前看到故事就决定做。4月4日开镜,6月6日杀青。我们拍完戏六天就已经剪了第一版出来。6月15日,已经剪到两小时二十多分钟。到6月24、25日,我已经剪出两小时十分钟的版本,和现在只是差了几分钟了。”陈可辛对电影的工期节点记得清楚。他说当事情很顺的时候,就不觉得时间赶。
不过,这并不表示能消除陈可辛在威尼斯时的紧张。这是《亲爱的》首次公开接受“检验”,在这个国际平台上,影片面对的是更为苛刻的受众。《亲爱的》并没有赢得满堂喝彩(这对所有电影来说都很难),有人大受感动,有人则表示质疑。对于这些,陈可辛大概都有所预见。在这个在看似“安全、讨巧”的题材中,向来精于计算的陈可辛有自己的一套“加减乘除”法。他在威尼斯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专访时将这些称之为“冒险”,他清楚冒险容易让电影陷入被动,但他还是坚持认为:“这么多年拍戏,有点冒险才能有刺激和新鲜感 。”南 都记者朱燕霞 发自威尼斯
家庭、亲情+一篮子大明星
“不能让来帮忙的明星白来,起码要给一两场好看的戏”
从《甜蜜蜜》的爱情,到《中国合伙人》的友情,再到如今《亲爱的》关乎家庭,陈可辛拍摄的题材又多了一个层面。最初,当陈可辛把角色邀请发到赵薇手上时,赵薇曾犹豫。她看完剧本后给了导演一个建议,“最好用非职业演员”。据说,当时连《亲爱的》编剧张翼都对陈导去找大明星出演表示不满。但陈可辛还是大胆起用了全明星的主演阵容———赵薇、黄渤、郝蕾、张译、佟大为,连配角也是张雨绮。这应当是陈可辛给片子注入的最大元素,但这也许又会带来另外的问题,角色线太多会否分散了焦点?
南方都市报:之前会觉得自己可能控制不好这种题材?《中国合伙人》有没有带给你一些信心?
陈可辛:绝对的。这个题材虽然我没有拍过,但它始终是现实题材。我未必是一个写实题材的导演,但我绝对是现实题材的导演,我以前拍的戏都是现实题材,刚到内地时有点自废武功。因为我不在这里成长,文化肯定有差异,我需要编剧来写。《中国合伙人》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改变,它虽然是内地题材,但它是一部非常“陈可辛”的电影,就像我以前的电影。结果那部戏成功了,让我更加够胆,拍一些我自己喜欢的东西。
南都:听说当时赵薇和编剧都有建议你找“非职业演员演”。但你还是用了很强的明星阵容。
陈可辛:因为我不懂不用明星拍戏。当然用明星很重要的是他能带给你观众、媒体的关注度,你这个戏才能推得出去。不要相信导演的品牌就能搞定观众和媒体,永远都搞不定。
南都:所以有人形容你已经把市场内化到你的基因了。
陈可辛:在我来说,我用明星不是妥协。我并非只是为了市场。这么久以来我的电影里都有明星,他们也做得好,我一直用这个方法。但你突然跟我说用个非专业演员,我不懂得怎么拍,包括调度,可能也不懂抓非职业演员的神髓,这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在明星里我觉得赵薇最合适,虽然她自己不那么觉得。她推了我两个月,两个月以后才有机会谈,再找她回来。
南都: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陈可辛:就是听听她的担心是什么,她的忧虑是什么,帮她克服那些她认为她做不到的东西。需要微调剧本让她更加有信心,那就调吧。给她的角色多一些主动性,可能以前更被动。
南都:这部电影因为明星多,导演也会面临一个问题,戏份怎么去分配?这次由成片看来,你其实有帮每一个角色做“一条线”。
陈可辛:很难抓。我永远有个原则,就是这么多个明星给了你信任,不是你提携他来开工,而是他愿意来拍你的戏,是他帮你。所以我很紧张的一件事就是,一定不要让明星觉得他白来。不能让他们来了之后发现是打酱油的,然后加个名字在海报里就算了。这样我对他们很不公平。虽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一样多的戏份,问题是怎样都要给他们一两场好看的戏,让演员发挥。
南都:怕不怕线铺得开呢?会分散电影的焦点。
陈可辛:这部戏本身就是这样,不是有了明星才铺得开,是本身就是这么多星,本身就是一个群戏,就不是传统的单一的戏。
足够动人的原型故事-虐心催泪
“故事本身的力量太大,我想克制也克制不来”
《亲爱的》在题材和情感上是“占便宜”的,积极正面的意义以及更容易打动人的揪心故事。而从官方发布的一系列物料和预告片来看,影片也一直在传递着情感催泪虐心的讯息。但陈可辛说,原型的故事太动人,以致于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在拍摄中要“尽量克制”。在威尼斯展映场,南都记者发现成片虽然有主角失控痛哭的场面,但整体并没有预告片那么虐心催泪。
南都:打拐这个题材的“度”其实很难把握。它传达的可能就是很煽情,一看就会哭得稀里哗啦。作为创作者来说你如何去把握?
陈可辛:我是不介意一部电影让人哭的,起码我对哭的电影是不抗拒的。我不介意“情”,但是我不喜欢看到“煽”。如果明显地煽动我,我就不喜欢了。
南都:所以这次在电影的情绪表达上你是有克制的。
陈可辛:我已经尽量克制了,但故事本身力量太大了,怎么克制你都会哭。我还想不要哭那么多,哭少一点,是没办法。因为故事本身就会让你自动就想(哭)。
南都:拍一部戏,身为父亲的你会不会更有感触?
陈可辛:我觉得没有,我觉得不关事。我觉得就算我是不是爸爸,都是一样。这个故事的力量是年轻人看也是一样,不需要做父母。
孩童被拐事件 × 现实制度严苛
“我在说这些东西惨无人道,但我不是在狠批政策”
《亲爱的》在威尼斯放映后,不少人都有关注到,除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孩童被拐事件外,还有带出很多中国当下现行制度,譬如被拐家庭要生二胎需要残忍的“死亡证明”,譬如户籍制度的严苛,譬如领养制度的“不近人情”……当中种种似乎都向社会发出“拷问”。而陈可辛则表示,自己并没有刻意批判什么。
南都:在电影中,你也有触及一些社会话题或法律制度。是不是对这个社会制度也有一些疑惑或者自己的想法?
陈可辛:不是刻意批评,我是理解这些制度。我不知道是不是编剧让我在电影中这样批评,但我看剧本时,我是“理解”的。正如片中所说,是人重要还是法律重要?赵薇在争取女孩的抚养权时,因为她的身份尴尬(编者按:为免剧透,此处略去详细描述),法律是不可能让她抚养那个女孩的。
南都:孩子被拐的家庭生二胎还要给丢失的孩子开“死亡证明”。
陈可辛:一孩政策对中国有没有好处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没有好处它不会存在那么多年,但有时候个人就需要牺牲。很多政策都是对大部分人有好处,但是对个别例子呢,其实是不公平的。虽然我在说这些东西惨无人道,但我不是狠批这些政策,对于这些“个别例子”,我的态度就是“喂,你唔好彩了”。每一个制度有好就一定有坏。我本来就不是很批判的导演,我别的戏都是在讲情情爱爱,有什么好批判的?!
南都:我想起你之前说的,拍戏是什么,在生活对人性的问题有疑惑的时候,你就会拍戏,所以我不知道你在这部电影有没有找到答案。
陈可辛:我每次说找不到答案然后拍戏,不会真的说拍了就找到答案。拍戏是在找答案的过程,讨论的过程舒缓了自己的心结而已。找不到答案的,哪里可以找到答案?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没有答案的嘛。
一半是黄渤郝蕾,一半是赵薇
“我是刻意的。在结构上冒点险才刺激嘛”
陈可辛不甘于庸俗,他不想拍一部常规的“煽情片”,所以他在《亲爱的》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在故事结构上,他将黄渤和郝蕾代表的丢失孩童的家庭与赵薇所代表的“人贩子”家庭一切为二,在前一个半小时中,着重呈现前者;剩下的时间则交给后者,因为赵薇饰演的李红琴直到后半段才出现。而这恰恰成为这部电影争议最大的部分,有人不客气地说:“这根本就是两个故事。”
南都:从成片看,电影前后有蛮明显的分隔。黄渤和赵薇先后出场,为何这样安排?
陈可辛:在这个电影里,除了故事很动人我很想拍以外,还有作为导演的一点点追求。它对我来说有一些新意。新意是什么呢?除了故事上的新意,更重要的是结构上的新意。而这个新意和我自己对人性的看法 是 很 吻合的,即事情的双面性。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所以你看上半场戏是看黄渤做正派的,接着赵薇跳到了那个位置。理论上她和黄渤是对立的,但到了中间,角度又完全相反。在故事中段,开始将观众的安全网拿走。
南都:但这种做法挺冒险的。
陈可辛:是很冒险的。但拍戏这么多年,有点冒险才能有刺激和新鲜感的嘛。
南都:这样很容易给观众感觉是两个故事。
陈可辛:我是刻意这样做的。用这么多明星,连这点尝试都不做,那还真是不要拍戏了。要有安全感的话,永远拍一些一模一样的就好,那拍一辈子《甜蜜蜜》就好咯。电影是很多元的,如果要看很安全很熟悉很惯性的结构文法的电影,那就去看回那些电影吧,一开电视全部都是。
南都:因为你完全有方法用拍摄或者剪辑将它融合成“一个故事”。
陈可辛:那这部戏就庸俗得不得了。比如我拍《投名状》,李连杰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刘德华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人性的双面性、事件的双面性,是我这十年一路都在探讨的。所以这部戏,在结构上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方法去讲,我上半部戏描写孩子被拐的家庭父母,是很惨很凄凉;但到了赵薇这里,她也很惨。她在大街上跪着,被丢失了孩子的父母打,那些家长也很狰狞啊。我想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南都:没有人对这种处理提出担心?
陈可辛:其实黄渤也说这样很危险。但是,喂,找了你们这么多大明星,已经这么保险了,如果这小小危险都不试一下,那做人没什么意思了嘛,拍戏也没什么意思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