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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批评家夏烈专访:中国电影的未来走向

近年来,中国观众——更准确的说,中国青年观众对国产电影的热情,我想,一方面跟经济发展、娱乐勃兴的消费时代语境紧密相关,市场经济和大众娱乐重启了中国电影产业为代表的一系列文化工业,必然伴随的就是像影院数、屏幕数的倍增、观影场所和习惯从一线城市向三四线城镇蔓延等等

夏烈

赵婷:夏烈老师您好,很荣幸您能抽空接受我的采访。请问您喜欢看电影么?近年来,中国观众对于国产电影的热情不断高涨,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夏烈:感谢您对我的采访。我个人很喜欢看电影,一直为中国票房做贡献。如果有相对余裕的时间,我甚至会不择好片、烂片,有时候跟小伙伴,有时候独自一人,看完一个周期内几乎所有上映的片子。我因此会遭遇到一个人“包场”式的“礼遇”,一般是两种情况:夜太深的场次或者片子太烂了。

我自己的观影口味比较杂。看碟的年代观影比较多的是法国电影、意大利电影,后来就比如伊朗电影、土耳其电影、越南电影、泰国电影、印度电影都看一点,这基本上和我对世界文学作品的阅读是同构的;也许东亚的地缘文化的原因,日本、韩国、台湾电影有不少很合我的口味,尤其是传统滋味下蕴藉丰富性、开放性的作品;周星驰电影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无论文化记忆上还是当代电影进程中,我觉得他对大陆电影的影响居于一个很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位置。

近年来,中国观众——更准确的说,中国青年观众对国产电影的热情,我想,一方面跟经济发展、娱乐勃兴的消费时代语境紧密相关,市场经济和大众娱乐重启了中国电影产业为代表的一系列文化工业,必然伴随的就是像影院数、屏幕数的倍增、观影场所和习惯从一线城市向三四线城镇蔓延等等,这都促成了国产电影的量产;另一方面,曾经留在我们少年和父辈记忆中的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电影峰值早已过去,新的时期、新的受众都期待和要求着能够满足他们精神和娱乐诉求的国产电影的新峰值,电影人必然有所作为。换言之,受众、电影人、资本、市场,恰好处在一个比较良性循环的周期中,彼此有理由互相推动。当然,这中间不能排除WTO之后国外影片、国际大片对我们的作用,既竞争、刺激,也学习、造市。

赵婷:2012年12月上映的《人再囧途之泰囧》总数突破12亿,成为首部10亿级票房的华语电影,并打破了3D版《泰坦尼克号》9.34亿的纪录,成为年度票房冠军。虽然这部电影毁誉参半,但是最终成为“小成本”电影的“大赢家”。您如何看待商业性电影创造票房奇迹的现象?

夏烈:这个票房奇迹自然因其前所未有的数据进入了史册,接受不断的注目礼和专业市场分析。但我在此愿意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对这个片子的成功做一点小小的判定:《泰囧》的爆红集中反映了中国目前的大众心理和文化接受层次处在一种“小白”的状态——“小白”这个词,是我从网络文学的术语“小白文”那里借用的,指没有什么深度、较通俗易懂、符合一般年轻人口味的网络小说,作者中的佼佼者比如唐家三少、天蚕土豆、我吃西红柿等。如果借鉴这个术语,《泰囧》就可以不用喜剧片这样的类型去划分,而用能够揭示观众心理和文化接受层次意义上的“小白电影”来命名,“去深度”、搞笑、杂耍、误会、温情、艳遇再加一点现实生活影射,组合得“爽点”不断、节奏有力,这样就能赢得广大中国年轻观众的笑声、买账、口碑和话题。

我这么说并不贬低《泰囧》的成绩和“小白电影”的合情合理。一方面,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轻松的快乐,无负担的“爽点”,即便一个严肃的人其实也无需24小时“装逼”(“高大上”);但另一方面,也确实折射了中国的社会问题和审美问题,说白了,就是我们的生活有多缺乐,而我们的审美有多不讲究。

至于您问题里的“小成本”成为“大赢家”,和商业性电影创造票房奇迹,我觉得其实都是常识。前者告诉我们,“大赢家”并不仅仅依靠电影技术和奇观化的视觉,同样甚至说更为根本的是“故事”所掌握的核心位置,有了好故事和好的电影叙事,“四两拨千斤”不是虚妄。后者,商业电影从来都是票房奇迹的主流,靠“纯艺”电影撑票房是不靠谱的,电影归根结底是工业、是商业。

赵婷:继郭敬明导演的《小时代》票房大卖之后,近期上映的由韩寒导演的《后会无期》也受到观众热捧,而8月19日的《中国青年报》刊登了由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肖鹰撰写的题为《<后会无期>:天才韩寒是当代文坛最大丑闻》的文章。“零吐槽”的傲人成绩与专家体无完肤的批评形成鲜明对比。您对此有何看法?您对《后会无期》这部影片有何看法?

夏烈:其实真不想谈肖鹰批韩的事儿。两位我都各有一点儿交谊。但我在读了肖文的第一时间,就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发了两句评论:“拿韩寒做反智主义的代表人物,不妥吧?前些年未下神坛的韩寒不还是言论领袖,公知招牌吗。其次,认为韩寒是文坛最大丑闻,可笑了,韩寒从来就不是‘文坛’的,他与主流文坛的关系对立,几无往来,远不如小四。还有,拿他没什么学历来说事,值得鄙视”。这就算是我对肖文的意见吧。

但我同样不相信《后会无期》在肖文之前是“零吐槽”?这个时代哪还有零吐槽的?如果是零吐槽,那我愿意来充当“一吐槽”,我想说:我愿意原谅韩寒因为处女导,让《后会无期》有了一公路的败笔——这样说,我还会被算作“韩粉”吗?

赵婷:您如何看待韩寒、郭敬明等由青年作家向青年导演转型这一现象?

夏烈:作家变导演也许是好事。但我打算从几个层面说:

一是发生在我们生活中,与作家变导演同时或者略早的是:演员变导演。徐峥的《泰囧》(2012年)、赵薇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年),其实还有更早(2010年)徐静蕾的《杜拉拉升职记》,都给演员然后是作家“胆敢”转型成导演奠定了基础和信心。换言之,做这样的事,有的人靠对才华的自信,有的人靠欲望的充盈,有的人则靠粉丝经济——韩和郭,“80后”作家中的一时之选,两位栉风沐雨十数年,我觉得真是兼三者而有之。

二是韩寒与郭敬明转型在票房上的成功,确实为我们进一步打开了思路,那就是“粉丝经济”“粉丝电影”的新模式和可能性。“粉丝”作为人类追星文化下诞生的偶像迷恋、精神投射,愈益显现出他们在大众消费和互联网时代的政、经效应,暨其社会组织性、同人性。产业如果与之成功嫁接,无疑指示出一个未来商业模式及其服务配置的重要方向。从这一点讲,韩寒、郭敬明的成功至少会令中国文化产业界有所消化和调整。

三是我个人的一个乐观的想法,即,作家的定位和修炼毕竟在文学和思想情感的表达方面有过人之处,随着作家熟悉电影语言和导演艺术,他们的内在素养终究会对电影作品的综合水准有所提升。在今天这样一个“后现代”和创意经济环境下,严肃和娱乐、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文化工业和艺术追求,无法完全割裂或始终剑拔弩张,我们理应在其中探索“第三条道路”“第三种可能”,这种探索必然伴随着作家这类人对创意经济、文化产业的介入与转化。所以韩寒、郭敬明是一种开始,完成此项工作的可能是他们也可能不是,但有一批作家转型和介入电影不是坏事。

赵婷:近期上映的另一国产大片《绣春刀》,被称作“中国特色古装反腐大片”。有观众称,这部影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您如何看待这一说法?您对这部影片的看法是什么?

夏烈:《绣春刀》我个人是给它一个及格分的,换句话说,观影效果在国产“小成本”电影中是比较好的。演员表演、服饰道具、叙事节奏都可圈可点。

但我的兴奋点丝毫不在“中国特色古装反腐大片”上,事实上,这个片子编剧、拍摄的周期肯定不会是跟现实中的政治语境直接关联的,只是阴差阳错的搭上了界。我们特喜欢索引,其实连今天在热播的电视剧《历史转折时期的邓小平》按照其编剧和制作的时间,都应该扣不上“十八大”之后的新定位、新表态这类的望文生义。

我对国人过度的历史索引癖颇为警惕,多少感到无奈。因为我们习惯于现实生活发生了什么,就急急忙忙在中国历史上找例子,或者古为今用,或者借古喻今。这种貌似可以比附的联想其实帮倒忙似的断送了历史进步的可能,使得我们的思维回到了“历史循环论”的窘境。所以我最近在一篇《网络文学发展大趋势》的文章里提出,如果要发展,就得把思考的轴从“过去—现在”的二维拉到“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甚至特别看重“现在—未来”的链接,这样,我们的心态会更健全,视角会更开阔,范式会更有活力,设计会有所前瞻。——当然,这是题外话。

《绣春刀》我比较看重的是它的类型化、知识化叙事。我的意思是,《绣春刀》把武侠、悬疑和爱情进行了类型融合,其观影感受有点像我们阅读了比较专业的类型小说,综合了几个类型的特质。而影片关于明朝锦衣卫服饰、武器的知识化描述与突出,为观众构架了比较好的专业背景和专业氛围。熟悉青年亚文化的人们就知道,像飞鱼服、绣春刀这样的行头是很多年轻国服迷、兵器迷的挚爱,对于一个年龄群落而言并不感觉兴趣的器物,却可能是另一个年龄群落特别熟悉的符号和津津乐道的交际资源——这就是我们今天青年文化中的“部落化”现象。《绣春刀》在类型化和知识系统方面提示的方向,将来会是国产影视的一个重要发展趋势。

赵婷:从您的角度来看,中国电影未来走向如何?是艺术性战胜商业性?还是商业性战胜艺术性?抑或是商业性与艺术性并存?

夏烈:中国电影的未来走向,有一个横轴和一个纵轴。

横轴是平面展开的中国电影作品的多元化、多极化。也就是说,院线意义上的商业电影、艺术电影、动画电影,和互联网、移动互联网意义上的微电影、动画短片、纪录片等等,都将释放它们各自的生产力和创意力。纵轴是根据中国市场的地域化级差,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电影将会找到自己更精准的观众(用户)定位。有的比如像近乎普适的“小白电影”就追求自己的尽可能大的覆盖面;有的像恐怖、武侠这样的类型片就追求自己的特定观众(用户)、小众观众(用户),培养其忠诚度;反映小城镇、农村题材的电影可能在大、中城市找不到知音,到四线城市和广阔农村就照样有票房……

关于商业性和艺术性。我觉得总的来看,是由市场配置其比例的。商业片有商业片的市场,艺术片有艺术片的市场。文化工业和其后的资本总体是建立在自身受众周期性的情感浪潮上的,人们的口味变了、素养变了、需求变了,作品的商业和艺术比例就会调整。此外,还要讲一讲一批“中间道路”的作品,我觉得这未必没有胜算,就像小说中的村上春树、刘慈欣或者冯唐,也商业、也艺术。你说《一代宗师》是纯艺术吗?也不是。纯商业吗?也不是。但它纯市场——没有说不拿出来上院线,只给二三好友“吸食”的。还有李安导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是这样。至少这两部,是我这两年里看到的票房大卖而又具艺术修养的东西,并且常常“念念不忘”,期待着接下来的国产原创电影能“必有回响”。

所以,一个观念是说,现在还执着于讲“艺术性战胜商业性”“商业性战胜艺术性”是上一个世代的分别法。固然我们的文艺作品可以延伸和发挥某种人类的精神达其深度,增加其理解的难度和时长,但人类文化产品的主流应该是给大众看的,并通过这些文化产品建立大众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使他们成为自身内容的创意者,使人们尽可能地利用商业和市场观照自身,而不是被资本异化。

嘉宾简介:

夏烈,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戏剧影视学硕士生导师。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国家一级作家,出版人。国内70后文学评论家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网络文学类型文学研究、文创产业理论与实践等。有著述《裂变与交互:当下文艺生态的直观与反思》等6种,此外在《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文艺研究、评论70余万字。主持策划超级畅销书《后宫•甄嬛传》(修订典藏版)、“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等。主编《袈裟扣:70后女作家的小说国》、《怀念小龙女:80后女作家的小说国》;“锐角书系”、“蓝耳短腔调小说丛书”;《生命的常数》《温暖的白棉被》《中国梦•我的梦是大海》(绘本)等。

采访者:电影界(www.dianyingjie.com.cn)、甘肃文化产业网(www.gansuci.com)特约记者,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戏剧与影视学硕士 赵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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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