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全世界电影我觉得分为三个层级,第一个层级是价值观探讨,给极少数的社会精英看的。
第二个层级是给主流知识分子看的。以奥斯卡为代表,基本没有价值观探讨,考量艺术家的手段。
第三类观众就是基本观影群众,基本上是娱乐为主,在美国也就是《变形金刚》什么的。
我个人喜欢第二类。作为一个电影人,我是对电影本体有兴趣。
记者:什么是电影本体?
宁浩:本体就是语言嘛,语言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最理想的就是在每一种内容的表达上,找到最合适的语言方式。
对我来说,《心花路放》就不适合拍成《疯狂的石头》那样复杂的,而应该是简单的。摄影师宋晓飞一上来就摆了好多漂亮的画面,他刚拍完《一代宗师》嘛(笑)。我就说想要简单、简单,再简单。
记者:电影里面几个场景的选择很有意思,比如黄渤和徐峥从洗浴中心出来,唱《敢问路在何方》的那个三岔路口,为什么选那个景?
宁浩:那是一个商城,到处都拉着卷闸门。那个地挺好,工业化,又没有人的感觉,到晚上就特别没有生气。我当初跟美术师要求的时候,我就说照着监狱给我找,一个挺堵的地,到处是方块、矩形,冰冷的感觉。后来他们就找了这里。三岔口我觉得也挺适合拍分道扬镳的。
记者:这也是你说的用电影本体来思考问题吧。
宁浩:对。我们在找景的时候,都会给美术提比较具体的要求。
记者:我以为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你们三个以后不再合作了,觉得你们三个人以后“High”的地方会越来越不一样。
宁浩:有可能,那也挺好的啊,太一致了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同步,比如说认为什么事情是有价值的。比方大家都觉得说艺术本身是有价值的。经济本事是第二位,我觉得这种认同是蛮难的。最好上来是你有你的喜欢,我有我的喜欢,你拍你的我拍我的,我们两个可以互相配合,这样才有多元化。完全一致也没有意思没有意义。
记者:那个“夜巴黎”发廊呢,你用了那么多镜子?
宁浩:对黄渤来说,从这里开始,这个旅程走向另一个世界,不是他真正的内心,而是另外一个他,所以我要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记者:被人带着走的?
宁浩:对,这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在逼自己。那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自己,他在那一幕变成别人。其实在“阿凡达”的时候还是他,他不高兴。但是从“夜巴黎”开始就不是他了。
我专门要道具摆了很多镜子,前后景可以调度。
记者:在看《无人区》的时候,觉得你特别重视镜头角度、光影对人的塑造,但是看《心花路放》的时候,那种视觉的东西少了,但是戏剧性多了……
导演宁浩(王远宏/摄影)
宁浩:我觉得是分题材。不是说《心花路放》不强调镜头,我非常强调。只是《无人区》叫重装修,是一眼都能看出来的好。《心花路放》是属于水彩,不是不需要功夫,而是不是行家可能看不出来,就是我不想镜头把这个东西给抢了。
我们拒绝用长焦镜头,只有在袁泉的焦段稍微长一点。摄影师把镜头往那一摆,我就问为什么这样,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就不允许。
两个人争执的时候为什么是正面,两个人打的时候为什么是背面。其实它只是在不露声色的传递镜头语言,而不是要做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因为你做一个情感类的题材,你的镜头跳出来了,观众会醒了。我要观众时刻不离,不受镜头打扰,关注这个人。
记者:能达到这样,不容易吧。
宁浩:《无人区》是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文本层面它是一个表现主义题材,我需要强调镜头和气氛的东西,把导演的印记加强。印记加强它的假定性就变强了,假定性变强了,观众就会在故事性上去理解它。
《心花路放》是我希望观众去贴近的,这是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极度风格化会把观众拉远,所以这个时候镜头既要很不风格化,贴近观众。又要有道理,又要能帮到那个电影。我觉得这个是我对镜头语言的要求,其实还蛮难的。
记者:这么看来,《心花路放》是你当导演以来最满意的作品。
宁浩:还行吧,不差。但是本身这种题材就是凉菜,端上来就是一盘拍黄瓜,我没打算弄荤菜,它不属于那种重口大菜。题材切入就是一个烩菜吧,但是属于技巧成熟的烩菜。从审美形态上来说使比较成熟的,并不是一个廉价的东西。
记者:这些东西你希望有人拿出来去分析研究,但是他们看不到,这是你失望的原因吧?
宁浩:对,没有人关心你用心的部分。但实际上也不用,因为那些部分它很可能说不出来,但是感受得到。很多人都会说,徐峥最后放枪的那段好看,好看是因为可能镜头帮上忙了。
宁浩下一部作品将是科幻片
要为《乡村教师》动手术 充分利用海外资源
记者:如果这个是烩菜,那《乡村教师》(宁浩计划中的下一部电影,科幻题材)是什么?
宁浩:糖醋排骨,是一道横菜。
记者:科幻片,观众会接受吗?
宁浩:现在什么片子都有观众基础,只要找到观众的共鸣点就行,哪怕是恐怖片。不是男观众就不看爱情片,女观众就不看武侠片。但是你能给他找到什么连结感。
记者:但话题不应该是在类型的限定里面来做吗?
宁浩:相对,在这个里面还有一个我的喜好因素,而且我觉得科幻片还是有好多人喜欢的。我每次跑影院,别人问我你下一部拍什么,我说科幻片,他们都鼓掌,我不明白为什么,感觉科幻片就是一次革命,好像要做多大的事,大家都鼓掌。
记者: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次的投入要更高一点,面临的风险更大一点?
宁浩:是的。
记者:现在你已经有这个资本来面对这个事情了?
宁浩:我觉得该冒险的时候,应该冒冒险,我从来不怕冒险。
记者:你没有选择硬科幻,而是刘慈欣的《乡村教师》,是不是也考虑到了大众接受的过程。
宁浩:我觉得观众是需要培养的,观众肯定不会一上来就接受特别硬的东西。我觉得观众是需要一步一步好几个阶段(成熟的)。所以上来先软一点,慢慢让他对这个题材感兴趣。中国观众离成熟可能还需要几年。
记者:《乡村教师》里面那些宇宙场景,对物质的描述很复杂,怎么拍?
宁浩:我们可以利用海外的工业。今天是个全球的概念,他们可以利用你的市场,你为什么不能利用他的工业。他们并没有本土的概念,而我们坚持本土的概念是愚蠢的。
电影改动很大。我和刘慈欣谈了,我要做一个很大的“手术”,刘慈欣说没问题。
记者:听说您是佛教徒?
宁浩:对,中国式佛教徒。
记者:这个会和科幻思维有矛盾吗?
宁浩:不会,完全不矛盾。汉地佛教基本是无神论的,佛从来没有说,宇宙世界是由一个神创造的。它是讲规律的,告诉你宇宙的真理。
看你理解的是什么佛教。汉地佛教,禅宗和密宗是不一样的。密宗和本教结合是有神论的,禅宗,释迦摩尼那一派,是无神的。但是这两派的理论基础都是一样的,整个宇宙就是六道轮回,宇宙来自于空,变成万事万物。这些都是象,最后回到空,这个和物理是一样的。物理学也这么讲,从没有到一个爆炸,然后变成万事万物,最后又会湮灭,人类的智慧只能说是初级智慧,智慧的1.0版本,后面还有高级版本,佛道就是高级智慧。
大家都说你是佛教徒,我觉得这种说法不成立。一个宗教信仰是一个社会总群的共同目的,不是说你有没有,而是这一群有没有。如果大家都没有,就你有,那也就是有一半。因为信仰能够达到一种共识,愿力。就你一个人信,大家就没有共识了。
记者:又回到了咱们刚才的那个话题,这个社会的共识就是钱。
宁浩:唯物主义嘛,和精神稍微有点(不一样)。
记者:不拍电影,你会做什么?
宁浩:做东西,做什么东西不知道,但肯定是做东西,不做人际关系。我觉得世界上的工作就分两种,一种是做人际关系的工作,社会型工作。一种就是做东西的工作,就是和自然交际的工作,农民、工人、工程师、艺术家、设计师、木匠。这些都是做东西。律师、官员、商人,这些都是做人际关系的,工作离了人就不存在了。
记者:我觉得导演就是把这两个属性结合在一起了。
宁浩:导演的最低属性和最终目的就是做一个东西出来。你可以不用人,你在家里做动画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