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基
周传基以敢怒敢言著称,这是他11年前的一篇采访。当时,他拒绝向记者谈奥斯卡,他说在美国任何一所大学里的电影教授都不提奥斯卡,提奥斯卡被认为是非常有失身份的。“我是电影教授,这种没有价值的东西恕我拒绝谈。
大片不是发横财
新世纪:最近几年,中国电影的辞典里有一个新词,叫"大片",在电影界和媒体,对"大片"的理解有很多种:大投资、大制作、宣传上的大手笔。尤其最近的《无极》,似乎是达到了一个顶峰。您是怎么解读"大片"这两个字的?
周传基:没有解读一说,只有读解一说。解读是不懂电影的所谓电影符号学家的概念,读解是懂电影的行家的概念。符号才需要解读,电影里没有符号。其实所谓"大片",我们过去翻译很多外国影片文章的时候,我们叫"Block Buster",意思就是可以把整个街给炸掉,所以就把它翻译成"重磅炸弹"。像《乱世佳人》(观剧)就是"重磅炸弹",那是1939年的影片,那时,"重磅炸弹"不多。我一直在研究好莱坞电影。我的研究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是从艺术的角度去研究好莱坞电影,可是好莱坞不是艺术。我是从生意经的角度去研究,因此,对"重磅炸弹"我很了解。所以听说我们在拍大片,当时我就想,谈何容易呀,看见别人发财你眼红,可你有本事发那财嘛?说老实话,好莱坞的电影市场,在中国只有我一个人在研究。好莱坞电影是个文化产品,首先是生意经,然后是文化,根本就谈不上艺术。可是呢,似乎大家都听不进去,好像认为好莱坞能发财我们也能发财。是那么容易的吗?
新世纪:根据您的研究,好莱坞的大片究竟具备哪些条件?
周传基:好莱坞电影搞的是现代工业,不是作坊,现代工业讲究的是科学的、系统的、流水线作业,不是手工的小作坊。能摆在桌面上,人人都听得懂的,就是它的生意经。具体地说,1947年,因为电视的竞争,美国的电影事业落到了最低谷,竞争半天也没能把电视消灭。后来他们终于明白,别去竞争,在经济上"合一"就是了。这样发展到70年代,美国国内每年的电影观众人次从低谷时的9亿人次回升到12亿人次,根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美国每年的观众人次就一直在这个范围上下波动。现在我们具体地算一笔经济账,就按12亿美元来算,现在在美国看一场电影是7美元一张票,那就是说票房国内年收入总共84亿。就美国国内的电影市场,你再怎么动也就是84亿美元,这碗饭就这么大。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他们一年顶多拍11、2部"Block Buster",你算一下这笔账,如果一部大片的制作成本是1亿美元的话,加上宣传费和其他行政开销之类的,那么它要挣钱,那么他的收入必须是成本的2倍,这是好莱坞的计算方法,那12部影片就是24亿以上美元。那么剩下不到60亿的票房收入,则由200部左右的影片去分摊,平均每部最多只能摊到2000万。如果一部影片的成本是1500万美元,这是美国现在的平均成本,那么要整整3000万收入,它才能开始挣钱。如果这么算,那不全亏了?以前我有过统计,有些影片1000万成本最后收回来200万,我写的《商业电影的生意经》一文专门讲这个的。所以,即便在美国,大片也是极有限的,大片也不可能保证部部都挣钱。所以这个东西从经济账来算并不是好玩的。 美国有些评论家把"重磅炸弹"政策称为饮鸩止渴。
好莱坞从来不炒作
新世纪:好莱坞大片的宣传怎么个做法?
周传基:人家做宣传广告可是有分寸、有研究的。我们现在包装的概念是错的,人家的包装(package)指的不是演员化装、穿什么衣服,电影的包装指的是剧本、贷款、导演、明星。这里面合起来叫一个包装,我们的包装是虚的,人家的包装是实的。让人一看你这个包装,就知道能挣钱,剧本吸引人,导演有实力,明星有票房号召力,所以银行肯贷款给你们。这叫bankabale store,直译为有银行贷款价值的明星。人家的包装是这么来的,他们会请调查公司来调查,像我这样的包装能不能挣钱。调查公司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们能挣或者不能挣,如果调查公司说能挣,而结果赔了,那就可以打官司。曾经有这么一个官司,就是因为这样电影把这家调查公司告上了法院,要求赔偿损失。可是调查公司在辩论的时提出来,我们到现在还是认为你这部片子能挣钱,但是,你要注意,在我的调查报告里已经告诉你了,你的女演员不受观众欢迎,可是在你所有的宣传海报上,都把这个女演员摆在最前景。这样,你当然失败。法官判调查公司胜诉。这是美国70年代的一个例子,他们很早就是这样的。
新世纪:那中国的所谓大片呢?他们如何宣传?
周传基:我们的电影宣传片和我们的电视广告一样依然处在叫卖的水平,我们现在还是盲目做宣传。比如说《无极》,我到美国时,一个来接机的学生,见面就说,就凭那个宣传片,我就不想看。看这宣传片就够了,哪有人这么做宣传的?
新世纪:好莱坞的电影宣传广告做得都很吸引人。
周传基:美国的电影宣传片都是选择片子里最吸引观众的镜头。某位电影业的大老板说过,他们按时段制作不同的宣传片版本,下午一种,晚上一种。下午的把爱情的情节拿出来,因为美国的妇女一般都是在家里干活,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家务做完了,会看电视,所以下午的电影广告是针对家庭妇女做的。到了晚上,打打杀杀的情节就来了,因为男人、孩子回来了。而最重要的应该是哪一条呢?下午这条。这位大老板的理由是,如果一个女人很喜欢这部影片的话,她会想方设法地让她男朋友一起去看这部影片。如果她不喜欢,她就可能想方设法阻拦男朋友去看这部影片。你说人家的广告做得多仔细,已经把观众的心理都吃透了。另外宣传片也有调查,一般来说如果他的宣传片已经能够让它心目中的60%都得到这部影片的信息了,那他就不再做广告了。等到这部影片正式公演之后,第一周票房收入看好,他们就继续把余下的40%的宣传费拿来做广告,如果不看好,他们就把这笔广告费省下了。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行为,不是瞎炒作的。哪怕是一张海报,那都是有讲究的。而我们那做的叫什么广告?让人恶心,那简直是瞎胡闹。这还只是摆在面上的东西,是吧?不想想人家发财是怎么发的,这里面都是有原则的。
制作环节漏洞百出
新世纪:抛开商业操作因素,我们的大片与好莱坞比起来制作上有哪些差距?
周传基:制作上的差距很大。娱乐电影是工业生产,不是小作坊。艺术电影是小作坊,大片不是艺术品,是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工艺品。比如《公民凯恩》,1939年它的成本是50万美金,在那时算是高成本的,但是跟当年的《乱世佳人》来比,只是一半。《公民凯恩》是一部"疯子"拍的艺术片,都说奥森·威尔斯是个疯子,你看它的美工是多讲究!而中国电影没有美工,我们只有布景员。美工是干什么的,我们以为美工就是搭布景的!不是,美工是管视觉因素的(也就是好看不好看)。你看一下《乱世佳人》,这部电影第一次实现了一个新的职务,不叫美工师,叫生产总设计师。这是个美工师,他在影片开拍之前就把故事构图全都画出来了,连机位、灯光都画好了。
在90年代的时候,我回到美国,看过一本教科书《逐个镜头》(shot by shot),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是,它的第一章就是美工,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过去的美工,一般来说都是搁在最后面的,但现在它把美工提到第一位。我们中国的美工,这么说吧,我在电影学院是讲《视听语言》的,美术系是三年级才请我讲,他们在前面两年根本就没有听过电影课,还在那画画呢。他们怎么搞美工?
还有,灯光谁管?乱套了,中国突然出现了一个灯光师学会,原来灯光师是工人。那么电影的光究竟由谁来管。如果是由灯光师管,那要摄影师干什么。在美国和欧洲,总摄影师又叫照明摄影师。现在经常有灯光师和摄影师吵架,因为各干各的。我看过灯光师学会的章程,吓我栽一个跟头,说"我们是用灯光来进行创作,电影摄影师是把我们的创作记录在胶片上。"
另外还有制片人,我参观过美国不少的学校,他们从一年级就开始自己拍,包括编剧也要自己拍自己写。而做制片人的更得会拍,也就是一套电影的制作技术,他全都得会。这样他才能领导这个摄制组,他才能内行地分配他成本的使用。
新世纪:如此说来,所谓大片在中国就没出路了吗?
周传基:对,我觉得中国并不需要搞什么大片。想发横财还是怎么的?中国就是做低成本的影片,把自己的民族风格做出来,这是好东西。外国谁认你这大片哪?拿出去笑掉人家的大牙,还吹嘘什么北美盛赞,我到现在也没听说有谁赞你这部影片。
新世纪:可是现在大片热潮在中国已经有点刹不住的劲头了,到《无极》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鼎盛,可是接下来好像还有大片要出来。
周传基:我不谈《无极》,我还没看过。拍大片的趋势会继续恶化。人人都想发横财。只有等观众上当受骗受够了,不再去看大片了,那大片的制作在中国才会终止。这是商品经济,没有办法,用行政命令来解决的。你搞坑蒙拐骗,有人就信坑蒙拐骗,那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人都是那么聪明的话,世界上早就没骗子了。说实在的,大片不是坑蒙拐骗的炒作,每一个创作者都应该有起码的品质,至少应该有自知之明。可你那导演有那功力没有?比如李安,他是在美国接受的训练,接受的是娱乐片的训练。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李安为自己做过多少宣传片,他做的是什么样的宣传片,能看到就好了。要讲艺术价值,艺术片的价值高,娱乐片的价值低;要讲制作,娱乐片难,艺术片容易。不要到娱乐片里找主题,那是解闷的,仅此而已。听说,在有些电影学院里,那电影教授、符号学家竟然到娱乐片里找什么寓意,简直是傻傻傻。艺术片,我只要懂得使用电影语言、基本的手法都会,然后把我自己的艺术思想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片。娱乐片要取悦于所有的观众,众口难调,你功力不够,你就吸引不了观众。我们有谁的功力够?李安《饮食男女》的前10分钟,我是当教材用的。我们拍的片子,有哪个可以当教材?《黄土地》(陈凯歌、张艺谋早期合作作品)有些地方可以当教材,可是它是后期配音。所以,这样是不行的,盲目吧,骗吧,就靠吹牛骗观众吧。
为什么非要趟大片这个混水
新世纪:这里面我们不得不提78级的这群人,比如陈凯歌从《霸王别姬》到《无极》,张艺谋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到现在的《十面埋伏》,似乎这些人心里的大片思想比较重,可观众却越来越不买账,这些导演您是目睹他们成长的,现在大家关心的是,他们到底怎么了?又为什么非要趟大片这个混水呢?
周传基:他们没有进行观众调查,这是第一。第二,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娱乐片。娱乐片没有自己的东西,好莱坞导演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You pay me the money,i do the job。"你给我钱,我给你干活。什么艺术啊?娱乐片就娱乐片,要什么涵义啊?娱乐片明星,人物都是定型的,成龙电影,人家看的就是你成龙,什么时候不爱看了,那就收摊玩完。至于他们不拍艺术片转向娱乐片,我倒是要替他们说几句话,他们有他们的苦衷。阻力很大,此路不通,就只好拍娱乐片了。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你拍拍娱乐片就行了,为什么非拍大片呢?你没那个功力嘛。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没教你,你不会。李安美国学的那套功夫,叫他拍艺术片未必能拍好,但拍娱乐片,比他们两个就高多了。你们非得凑那热闹干什么?我的意见,你们还不如回电影学院教书算了,难道非得混得全身臭了再走?
新世纪:李安的《断背山》很有意思,一部低成本电影,却在市场和各大奖项上获得荣誉,它不是大片,却获得了大片的反响。
周传基:得奖的不一定是大片,《音乐之声》的成本才400万美元。就拿《悠闲骑手》和《巴黎最后的探戈》这两部同时公映的好莱坞影片来说,《悠闲骑手》是由几个无名小足拍的,制作成本才40万美元,年终票房收入为1000万。《巴黎最后的探戈》虽然不是“重磅炸弹”,但是也是一部重头影片,制作成本是1000万,年终票房勉强收回了1000万。这个现象说明,观众口味变了,研究过观众的人知道,观众的品味是变幻无常的,很难琢磨。这下好莱坞急了,马上进行调查,发现观众的年龄下降,口味变了。结果,好莱坞把老人全撤了,他需要年轻人来拍年轻人喜欢看的片子。八大公司的董事长全给开了。只有大老板梅育悻免于难,没有活生生的从董事长的位置上拉下来,因为他早死了。这就是人家的生意经。我们缺少这种东西,没有这个现代工业系统,那就不可能搞出这种流水线的工艺品。连欧洲都很少搞大片,他们是小作坊式的电影业,欧洲片多艺术,好莱坞挣大钱。中国导演商业、艺术什么都想要,那是不自量力。
奥斯卡什么都不算
新世纪:中国的电影导演似乎还都特想获奖,现在看来最后一个未攻破的堡垒就是奥斯卡金像奖了。
周传基:柏林、戛纳、威尼斯,那是国际电影节。奥斯卡是美国国内电影节,不是国际电影节,或者可以说成是美国的金鸡奖。两回事。但是从生意经来说,奥斯卡最挣钱,谁要拿到奥斯卡奖,他的收入翻一番。而国际电影节虽然标准和质量有所下降,但它毕竟还追求艺术性。1984年我到纽约大学访问的时候,座谈时遇上《午夜牛仔》的编剧,他说,我告诉你什么叫奥斯卡,就是“the best of the worst”,最糟糕的最佳影片。就是这么回事,中国要想得奥斯卡奖,除了政治原因以外,从娱乐片的标准来说的话,还不够格。我要是奥斯卡评委,我也不会投中国电影的票。而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政治因素占很大份量,比如有两年是前苏联影片连续得这个奖。
新世纪:陈凯歌的《无极》从去年就开始宣称要冲击奥斯卡,最后以失败告终,你怎么看?
周传基:无可奉告,我没看过这部影片。我早就不看他们的任何影片了。
新世纪:可是现在的中国导演,都憋着劲儿地要去国外拿奖。
周传基:那就拿吧。他可以去拿,可是现在的奖有很多,全世界电影节有上百个。这就看我们怎么报道国外的奖的问题。跟你说吧,我都能办个电影节。70年代末,我们的一个权威媒体在报道世界各大国际电影奖时,竟然把奥斯卡奖摆在第一位,这简直是荒唐。
新世纪:那您是怎么看待奥斯卡金像奖?
周传基:这个我不想讲,不值一提,我从来不看金像奖颁奖大会。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1980年代《旧金山记事报》(San Francrsco Chronicle)的文艺主编,叫Susan,她来我们北京电影学院访问,我负责接待,我看她是美国人就没话找话,就问她今年哪部影片得了金像奖了,结果连问两次她都像是没听懂。最后一遍重复时,她一下绷着脸回过头来大声说,你不要提什么金像奖,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金像奖!你想想看,她是美国一家报纸的文艺主编,如果她关注金像奖的话,这个文艺主编还当不当了?就是这么个问题。在美国,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提金像奖的。我在夏威夷大学讲学的时候,在校园里碰到一个学生,他不是学电影的,但我介绍第五代的讲课他去听了,所以他跟我谈起话来,谈着谈着他提到美国有部影片得了金像奖了,我说金像奖怎么啦?他连连说,不怎么,马上知道自己错了。在美国,提金像奖是没文化的表现。华盛顿的那些外交官,包括美国国务院的一些官员,他们的太太们经常在一块聚会,她们不仅不提好莱坞的金像奖,甚至家里连电视都没有的,有电视是跌份儿的,没文化。 记得有于80年代在西德
慕尼黑电影电视学校讲课的时候,正值德国啤酒节,我和一位德国教授在啤酒节上聊了很长时间,我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非常高兴地知道,我的中国同行对好莱坞的看法跟我们是一致的。我在给我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我提到好莱坞使用视听语言的大量实例,我是要学生知道好莱坞懂得电影是什么,他们是靠这个知识发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