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吓”主角,给其“私心”
在早期主流文学的视野里,“悬疑”“侦探”作为一种类型作品,曾经是非常难登大雅之堂的。真相的“快感”在美学范畴的讨论中,成了一种相对低级的原罪:仅能卖弄理智和技巧,缺乏人心和情感,以及社会洞见。
这也是后来侦探悬疑作为影视化一个大类型后,总是以“单元”出现的原因:一个案子一个故事,铁打的侦探(警察)流水的尸体(凶手)。感官的震慑仅出现在血与骨不遮于案发现场之时,然后对于“凶手是谁”“动机为何”的渴望就像一个吊在鱼线上的胡萝卜,简单而高效地牵引着观众驴行。
虽然今天推理文化的发展在流派衍生等基础上,面貌已经大不一样,但对于制作者来说,如何在“案情”的层面上更进一步,真正用“案情”形成“剧情”,让侦探角色(警察)跳出串联凶杀案奇情的工具作用,让角色更加圆形,仍然决定了一部悬疑剧集的质量。
《白夜追凶》在故事上走心的做法是:让主角恐惧。
于是我们看到,潘粤明扮演的关宏峰/关宏宇兄弟大概是国产悬疑剧史上最东躲西藏、诚惶诚恐的主角:关宏峰有黑暗恐惧症,天一黑就开始幻视、疑神疑鬼,满脸带血的女人在眼前来来回回;关宏宇身手了得,却因为是灭门案通缉犯,只能在夜间使用哥哥的身份出门,饱含深情地看一眼新鲜空气下的的霓虹彩灯。
两人分开都是龙,合用一个身份后,就成了一只遮遮掩掩的老鼠神探:恐惧着所有探听他们秘密的人。另一方面,却又要打开全身的毛孔,去探知、分析、感受一系列案子中的线索细节。
他们像同一个人身上的两个人格一样互相依存着对方,却又彼此试探,并同样恐惧着对方藏起来的那一半秘密。
这是剧集最精彩的所在,因为“双胞胎”的人设,警察和通缉犯两个身份在关氏兄弟身上是流动的,具备合法性容存于世的“关宏峰”只能有一个,所以这种“我不可以存在”的恐惧在两兄弟身上交替来回。具体表现于,每次支队长周巡一提出上楼坐坐,处于“关宏宇”名下的那个人就只能狼狈地鼠窜到楼顶天台的阴影里,不要发出一点声息。
关宏宇数次遁逃至家中天台躲风头
由此引发了一个更简单的价值探讨,这也是在“恐惧”之外,让剧中所有人物看起来都更精彩和有血有肉的地方:私心。
副支队长老刘质问过周巡、周舒桐,甚至是关宏峰本人这样一个问题:关宏宇是个杀了五口之家的通缉嫌疑犯,而曾作为支队长的关宏峰却因为袒护弟弟,不相信他做出这样的事,从警队辞职撂挑子不干了—他是个好警察吗,他有没有违背无私的“正义”?
周巡和关宏峰
不同于“你是姓蒋还是姓汪”的简单站位和判断,《白夜追凶》里,正义是有私心的。
关宏峰有全市第一的刑侦业务水平,但他窝藏嫌犯,甚至会用破案作为要挟,逼迫周巡破例给他看灭门案卷宗;而周巡是个实实在在把破案当成要务的人,他会指着老刘的鼻子斥其官僚坏事,但他也会用尽手段在办公室政治和技术上阻扰关宏峰接近弟弟案件的线索,吊着关宏峰为其办案(老刘评价周,在刑侦办案上是个草包)。老刘在“正义”的高台上指责所有人任由关宏峰以“顾问”身份进出警局,但转头又和他做交易,以卷宗为饵换取女儿周舒桐的置身事外。
或为感情,或为利益,这种正义的阴暗面在剧集的台词、动作细节,甚至是镜头语言的表现中淋漓尽致。支队办公室里面暗流汹涌,人人藏着自己的湿鞋,还要时不时揶揄别人的光脚,在人性的体现上是很精彩的——没有过去的完美先生?不存在的。这里每个人都藏着秘密,算着未来。
周巡
让人回忆现实,而非模拟现实
在剧集中第一个案子的结尾,分尸案凶手用歇斯底里地嘶吼表达了对宅男宅女的嫌弃:拥有健康的身体,却不出门,天天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是蟑螂是什么!蟑螂是可以杀死的!
我默默地看了眼自己堆在垃圾桶里的外卖盒子,然后心情复杂地联想了一下自己和凶手手中那把刀——在社会关照这点上,《白夜追凶》有一个很有趣的尺度把握。它没有直接地高声批判什么,但是通过一些浮光掠影的细节和桥段,带给你一种熟悉感:它们是发生在你周围这个世界的。
由于部分国产剧集制作方的不走心,和随处金手指的异想天开,在看部分国产剧的时候,看着主角毫无生活痕迹的家、离题万里的行业表现、匪夷所思的情感归宿,我都会产生一种:“啊,这是平行宇宙”的感觉。
而《白夜追凶》第二个案子中,刑警新人周舒桐在酒店办案,听见女子尖叫,转过拐角就看见一个男子在拖拽一个女子往房间里走。男子显得理直气壮:“两口子吵架你管什么管!”,而女子在惊惧之下却一再否认认识该男子,自己只是来出差的,并非特殊行业工作者——这个情节虽然只是个过场,但却让人冷汗直冒,不同于戏剧的演绎,它所影射的和颐酒店的案件,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恐惧:灯火通明之下,你也并非百分之百的安全。
周舒桐
这就是剧集现实感的营造,并非简单地模范现实,而是踩中那个现实中令人不安的点,让你想起现实。
镜头语言:用阴影和网格体现人物局限
《白夜追凶》的讲究和野心在开场第一个7分钟的长镜头中昭然若揭,第一幕案发现场,串起3次主要人物进场,在当下的背景、案情之外,寥寥几句话勾勒了人物和人物间复杂的关系。
而随后的镜头表现中,很多画面的表现力也相当考究丰富。明暗面构图常常出现,和人物灰色、亦正亦邪的属性都是直接对应。例如,在周巡和关宏峰的几次单独谈话中,镜头刻意用百叶窗的带状影子交替在两人脸上表现:是关于人命关天的案情的讨论,却又涉及各自的利益,句句话暗藏机锋,又是算计又是平衡。
神奇的百叶窗走道在探查周舒桐内心时,同样提供了一个外化其表现复杂矛盾内心的空间:在听到死者女儿抱怨父亲时,她想起父亲对自己和母亲的抛弃,但血脉相连,同时也勾起了更为复杂的情感,倾斜的镜头体现了其内心的不安和波动。
这样通过建筑物隔断的视角来观察人物在《白夜追凶》中也随处可见,铁窗构图将人物放在无数个矩形的网格中,让人物在视觉四面都受到线条的压抑,而这和人物进退两难的处境是相照应的。
通过镜头语言、人物的秘密和恐惧来喂养角色,观众所感知必然是丰满的。
所以剧集呈现的并非一群功能性的“警察”在破案,而是一群“人”在遭遇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