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未来三十年的发展中,城市化是个核心问题。2011年,我国第一次实现城市人口超过农村人口,城市人口是50.8%左右,尽管只超过农村人口一点点,而且这个比例也仅仅相当于英国150年前的水平,但对中国来说还是划时代的。
小说与电影,都将在城市化的主题下获得历史性的汇聚。
城市是现代社会的主要聚落方式,是多元文化高度聚合的交叉结构。城市既解放人,又禁锢人,人的复杂性,可以在城市中获得最大的释放,饱含着自由的意义。这一点还没有被当代大众充分地理解,城市往往被看作是高楼大厦、高架路、地铁的魔幻交合。
大量的人对城市生活的规划和运作充满了物质性,似乎人生就是一种物流。其实房子、汽车等等都是生活的条件,还不等于生活本身,更不是生存的主要目标。生活是一个心灵化,精神化的价值体系,这个问题在以往三十年的城市化进程中并没有真正解决。所以这是我们面对城市化的时候,小说与电影都需要跟上历史的进程,从不同的艺术创造角度,建构两种艺术门类的同盟关系。
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之后,出现了大量的现代职业,地质师、煤矿师、机械师、职业教师……职业化的文化结果,就是人的知识性。有了知识性,才有精神面的扩大,才有人和人之间也越来越丰富的情感联系,出现了对人的知识和精神的新指标。小说创作为之一变,叙事元素逐渐形成六大枝干:故事、情节、主题、人物、观点、场景。
这些元素都比传统故事更复杂化了,具有现代人的种种错杂。比如说人物,小说中聚集了对人的发散性透视,价值评判也充满开放性。美国作家马拉默德的短篇小说《魔桶》,把一个犹太老头写得既狡诈又可爱,这就是现代人的交错性情感,人都是多面而复杂的。
电影有所不同,它是由八大元素构成的:摄影、场面调度、剪辑、声音、表演、故事、编剧、意识形态。从艺术形态上说,它是由可视可听的镜头语言来讲述的。这些要素密布着技术性,同时也需要强劲的文化作为支撑。最简单的摄影镜头中有人文的选择,本身包含着历史与伦理。例如,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大量镜头定位在35度角,用一定的仰视保持对人的尊重,非常朴素。而有的商业片很煽情,滥用蒙太奇和场面调度,缺乏小津的安静,这就是文化差异。这种差异还体现在演员这个关键环节。
现在有的一线演员,既追求优秀的专业性,又渴望上流的生活。这两种追求本质上是矛盾的,它妨碍一个演员去体会最广大的生活,尤其是底层的生存,结果只能“演”,不能从内心地迸发激情。
缺乏对底层生活的真实体验,不仅仅是电影的顽疾,也是当下中国小说的短板——真正承担着中国城市化最艰难过程的底层青年(他们大部分来自乡村)还没有进入大规模创作阶段。从文化远景看,小说的黄金时代还在前面,小说家的主体将由进城的乡村文化青年构成。他们现在处于在城市立足的艰难阶段,还没有余力用小说书写自己的生涯。
不用很长时间,他们会获得城市中的从容,有力量回顾自己的曲折坎坷,会以截然不同的角度、焕然一新的价值观、浸满艰辛的扎实文字写出自己承担的历史。电影制作需要的物质条件太多,不可能成为这些新生代青年的主流创作武器。电影在今后的日子里更需要与小说高密度拥合,形成中国电影的新风格、新流派。这是一个可预期的辉煌,但也需要小说家与电影界的超前意识。
所谓“超前意识”,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不容易。目前的社会生活中,封建性、等级观念还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很多小资情调的中产阶级、文艺青年缺乏对下层、对乡村青年的历史性尊重,仍然以虚幻的优越感蔑视粗手粗脚的劳力者。对于来到城市的乡村人,始终把他们作为一个物化的存在,作为“人力资源”,作为国家人口红利的来源来看待。
在这种俯视的角度下,农民工身上的文化价值就会被视而不见,农民就会忘记:他们身上有中国广袤的乡土文化,包括乡土文化中的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精神文化、村社文化。这些都是城市中正在消失的文化成分,是建设文化城市急需的养分。合理的城市化过程,应该把这样的价值转化和吸收,形成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城市化过程。
从这个大背景下看小说到电影的改编,一个核心的关联是“故事”。从哪里找故事?当然要从目前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历史故事”中探寻。从时代遭遇来看,小说与电影两者之间有共同的历史背景。要实现小说与电影的历史性共振,编剧成为一个枢纽性角色,而这恰恰是当下最弱的一环。现在我们的电影和文学距离太远,懂得小说与电影“语言转换”的人才太少。其实电影非常需要文学的力量——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最后的结局完全是小说化的,靠别出心裁的叙事转折实现了意义攀升。
我们现在确实缺少这样有力度的编剧,原因不仅仅是写作技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创作意识的单薄。文学写作和电影写作有两种类型,一种类型是面向现实的社会型创作,侧重描绘现实社会种种生存中的喜怒哀乐,比如《蜗居》。电影较多地依赖这种题材,大众看着感觉很熟悉,很容易被打动,成为眼泪工厂。还有一种类型是面向未来的时代型创作,要从当下人的生存里面,分辨出哪些是属于未来社会的东西,哪些是属于注定消失的东西。这种历史性创作会写出一些很新颖的人物类型,一些很生动的生活探索。这种创作要求艺术家有文化能力去把握身处的转型时代,看到历史的走向。坦率地说,这是一个几乎做不到的任务。
中国人刚刚从农业社会走出来,现代化的经历太短,难以体会自己的“来龙”,更不知道自己的“去脉”,处于严重的准备不足状态。
考虑到这个背景,面对整个社会脆弱的文化意识和宏大的经济喷发,电影编剧十分需要保持足够的谦卑。电影的基础是大众文化,生产形态是产业化的。这对电影编剧有极大的限制性甚至是压制性。电影编剧如果一味顺应文化资本的本能冲动,娱乐就将变为彻底的游戏。从精神分析的维度看,城市社会中的人心情都很复杂,需要宣泄更需要沉淀。游戏文化假如变为电影的主流,短期效应是缓解了城市人的焦虑,长期效果却是积累了城市的精神病症。为了平衡电影产业在微观经济中的趋利性,电影编剧向小说寻找时代性价值,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也许不少观众会问,电影最精彩的部分,难道不是故事吗?从表面来看,这当然不错。但小说的故事和电影的故事有很大的不同。这体现在小说的故事有深厚的情节为基础,而电影在有限的90分钟到120分钟中很难把情节这个创作元素充分发挥出来。故事只是事态的发展流程,是表层的。情节追溯的是“因为什么而发生什么”,有深层的复杂关系,包括社会、个性、心理、意识形态……等等。
一个好的人生应该是充满这种情节性的,而不是表面的故事性。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是有故事无情节,按照一个外在的“理想模式”去生活,没有自己的因果。如果他遇上苏格拉底,被他追问“你为什么这样生活?”递进三个层次,他就回答不出来。所有没有因果的生活,都漂流在历史的边缘,不是最深刻的那一部分。
以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为例,英国小说家福尔斯写出了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生活的三种可能:安顿的传统生活、浪漫的爱情追求、独立的行走于世。主人公莎拉地位低下,类似于《简爱》中的女主角。当她在海岸眺望风涛的时候,听见一个男人、小说男主角查尔斯呼唤自己,于是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文学上这叫“致命的一眼”,是生命的转折点。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双隐形的眼,寻找着命运的所在。
大部分人永远没有看到自己那个人,随着人的生物性节律习惯性地加入到主流的油盐柴米中。很多小说写到这里,进入浪漫主义轨道,两个人不顾一切历经困厄,最后走到一起,或者死在一起。然而这部小说看到了当时社会的多种因果,人的选择出现了复杂的局面。于是小说出现了三个结局:查尔斯按照婚约娶了富家女,生了六个孩子;查尔斯走过重重磨难,和莎拉裂镜重合,实现了别样的爱情;查尔斯找到失踪三年的莎拉,无法理解她追求的“自由”,惘然离去。这部小说把所有的可能变化都归于一个核心要素:女性的觉醒和自由意志。
这是工业革命之后女性走上社会,出现职业女性之后出现的新局面。小说用了大量篇幅呈现莎拉的内心世界,有时不惜用一个整章来描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妇女生活状况。电影很难达到这样的情节深度,小说出版后十六年内没有人能把它改编成电影。最后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品特改编出品,从效果看,这种三个结尾的文学处理在电影中实在难以充分表现。
相对于小说在情节化方面的优势,电影自有在故事化方面的强项。如果电影能够从小说中汲取好的情节,转化为电影叙事的综合视觉效应,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更大的文化冲击。视觉是全球化时代的语言,具有跨文化、跨阶层、跨国家、跨语言的贯通力。电影最大的特征是节奏,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一般在两小时以内)完成一个完整的叙事。这就需要去繁就简、去轻就重、去外就里,把握住最核心的部分。这使电影在“选择”这个环节上爆发出巨大的艺术与文化能量。
现代城市是一个幻景,城市人生始终被视觉带着走,衍生着生活方式的连锁问题。视觉充满了错杂的诱惑,推动大量欲望的涌生。每一个欲望都想实现它,个体不知不觉落入粉碎性的精神状态,生存化为茫茫然的飘零。我们要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人的一生中,大量的时间是重复性、耗散性、被动性的,具有重要建构意义、转折意义、深化意义的时刻并不多。好的电影(包含大量从小说改编的电影)总是选择人生、社会最关键、最富张力的部分,加以演绎,拉动观众从琐细中飞跃出来,感受生命应该达到的力度。当观众被黑暗所隔离,聚焦在一个个似乎超常的电影故事中,忽然会发现自己失去了很多生活的可能。这种启示性的挫败感,正是一个人内心不死的表征,也是个体复活、社会进化的激发器。电影的这种选择性,形成自身的强力节奏,比小说更强烈。
中国电影对“选择”这个核心问题的认识相对来说比较传统些,无论是红色电影还是商业电影,总是期待一种比较完满的东西,构想出一种逻辑简单的生活。延绵不绝的贺岁片,是这方面的典型。这是根基于农业社会的理想,沿袭在凝固的传统意识里。现代城市生活时时刻刻在流变,身体的移动和观念的飞散迸发出无数的非线性驿动,简单化的故事,完全不足以表达中国人的新生存。
把中国人的新生存置入什么样的历史逻辑中去观照,剪掉那些表面上戏味十足实际上轻飘无物的东西,辑合出那些历史的真值,这是中国电影的最大疑难,也是从小说中可以获得参照的宝贵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