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翔
2014年7月的台北电影节,被视为今年金马影后大热门的陈湘琪以钱翔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回光奏鸣曲》夺得影后。领完奖她到后台媒体采访区,正当媒体一涌而上时,陈湘琪恳求众人等一等,她想在采访区荧幕前,同人在前台的钱翔等下一个奖。果不其然,《回光奏鸣曲》紧接着夺下“最佳剧情长片奖”,钱翔上台领奖,后台握着影后奖座的陈湘琪激动流下泪来……
《回光奏鸣曲》的完成确实来自一连串的等待。与双亲感情甚笃的陈湘琪,在拍摄前遭遇丧亲之痛,身心俱疲,几度婉拒拍摄,钱翔等到最后一刻她才点头;对入行多年、长年担任电影摄影的钱翔来说,这也是他蛰伏多年、终于成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厚积薄发的能量,也让二人一举入围第51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女主角奖”。
看见桂纶镁的“魔术师”
钱翔是台湾电影圈熟悉的一双眼睛,是资深摄影。许多人津津乐道当年易智言慧眼挖掘桂纶镁和陈柏霖,然而易智言曾透露,当年拍《蓝色大门》,他对于该让谁演“孟克柔”其实举棋不定,是摄影师钱翔最后跳出来说,他有把握把桂纶镁拍得很美,他“有感觉”。
钱翔否认外界说他当摄影是为了最终能当导演说法,“摄影有它迷人的地方,底片时代,整个片场工作一整天,现场只有一个人会知道明天出来的东西是什么,那种感觉像魔术师,不像数位时代的拍摄,每个人都能轻易看到,像袖子里的扑克牌被摊在外面了……”
对摄影的好奇来自童年的不甘。钱翔依然记得12岁时,拍照还是奢侈休闲、相机仍然需要手动对焦的年代,有人送家里五卷快过期的底片,让他在三天内拼命拍掉,结果五卷冲出来,只有一张照片成功呈相。无力呈相的不甘让钱翔始终懊恼,也牵引他后来在大学时选择读电影系,接触曾让他挫败的摄影。
公车上与少时灵感重逢
接触电影后,钱翔跟着吴念真拍片、当《太平天国》的助理导演。后来吴念真看他整天在身边鬼混,鼓励他和其他年轻工作人员尝试写剧本。
那时钱翔写了一个关于“空巢期”妇女面对孩子离家的故事,灵感自此一直搁着。后来他一路担任摄影师、成为当年笔下的中年人,身边开始有朋友面对“空巢期”的来临。某天他在公车上,看见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双眼无神地坐着,他好奇,这样一个女人多久没有爱情和欲望了?那个曾经青春焕发的女孩到哪去了?她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少年时期勾勒的“空巢期”女人也因此再次走进他的生命。
最后在监制陈保英的督促下,《回光奏鸣曲》终于拍就,叙述失业的平凡中年女人玲子(陈湘琪饰)的孩子长大离家、丈夫长年在外地,面对失业和更年期忽然来临之际,她因长时间在医院照顾婆婆,偶然照料起隔壁病床重伤昏迷的男子(东明相饰),逐渐开启压抑许久的欲望和感官……
聚焦剧变与孤独后的缝隙
“你如果活老一点,就会一层一层感受到某些事积压在身上,生活中有许多不得不做、非得如此、或不知道为何但必须做的事情……”在中年之际回头重铸这个少年时的灵感,钱翔直言《回光奏鸣曲》仍然不是一个多复杂、多了不起的故事,故事和手法仍然简单,甚至没有太多对白,比起故事,这部电影更像再现一种感受。
然而和当年揣想的人物相比,《回光奏鸣曲》除了有更成熟的架构,此时台湾社会的样貌亦非往昔。片中,玲子因为原本工作的纺织厂外移至大陆而失业、丈夫也赴大陆工作,留她独自在台生活。钱翔说,这些年,台湾中产阶级以下的人,生活型态因为大陆市场造成剧烈改变。高雄过去有几千家纺织业,现在只剩几十家,这些变化冲击底层人民的生活,“……它产生一种剥离,人和社会的联结被剥开了,人会因为孤独等状态,让心里原本跟着社会随波逐流的东西出现了缝隙,这个缝隙是我们需要谈的。”
高雄的产业变迁恰如其分地提供一个完整的时空背景,高雄市政府甚至提供一笔辅导金给钱翔。让钱翔感动的是,原本高雄市希望他透过电影进行观光行销,然而钱翔的作品没有这个意图,高雄市知情后仍然大力支持。钱翔说:“这代表台湾在进步,他尊重你的话语权和创作,不会因为给了你的钱就用政治力量进行内容审查。如果是30年前的台湾,政府早就把你毙了……”
残忍与创作:没让我走过去的才是真正的恐惧
虽然《回光奏鸣曲》以高雄作为背景,所穿透的情感却也跨诸四海。前些日子钱翔带着《回光奏鸣曲》去卢卡诺影展,电影映后,一位说德语的老太太用坑坑巴巴的英文抓着钱翔的手说:“我了解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在说的‘那件事’。”
手刃多数人共有、但始终不愿直视的生命困境看似惨忍,但钱翔说:“在创作里头,有些地方你得走过去,那是跨过自己的恐惧,作品中的恐惧跟自己生命的恐惧是相同的……”然而对于这个跨度,钱翔形容:“每个创作都在挑战自己的恐惧……然而当你意识到那个恐惧时,他不是真的恐惧。真正让我回头、我没走过去的才是恐惧…如果我还要继续努力,是要从那里再往前走。这是创作最有意思的部份。”
拍电影像“玩碟仙”
追问创作意念时,钱翔习惯先阐明:“这不是我个人的创作。”直说:“导演真的没那么伟大……电影是集体创作,个人意志能主宰的事情少之又少。”
钱翔说拍电影就像是玩“玩碟仙”,三个人用指头扶着碟子,碟子会往预想不到的地方跑,“用物理观点来看,这是因为三个力不一样、形成一个综合的力。这就像拍电影,导演也只有一个手指头,所以电影会拍出自己的生命,导演因而需要各种意见和帮助。”而钱翔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相信一部好电影背后会有很棒的团队;但如果电影砸了,导演得负责任。通常如此,没有例外。”
“玲子”因此不是钱翔一个人的“玲子”。她在片中的种种表现,都源自制作团队在每一场戏前的集体讨论,“我们会先想,这场戏前后,玲子做了什么?这样的情境,如果是我,我会做什么?如果是陈湘琪,她会做什么?而这种情况换做是玲子这样的女人,她又会做什么?”监制、美术、服装等工作人员都常加入想像玲子的行列、大量提供女性观点,钱翔也非常仰赖他们的建议,甚至戏谑地说:“有时候男人少说些话,世界会更好……”
谈新浪潮的“乡愁”:至少我们都诚实
许多人在《回光奏鸣曲》中看见蔡明亮的影子和新浪潮电影的情怀。钱翔说自己确实幸运地受那个时代的滋育,但他没有能耐继承他们。
1980年代的钱翔还是大学生,他说自己是台湾第一代可以大方在课堂上讨论左派理论的学生。那时“小剧场”初兴、“新电影”如日中天,许多有理想的老师返台教书,带着学生们一起读书、开读书会,下了课就带着他们上街头看社会运动,紧接着又遇上解严和“野百合”,政治和社会的钜变山雨欲来……
钱翔说自己是漫天花火中看风景的人,“时代不一样、人不一样。我没有继承,我只是怀念……刚好在那个时代,这些人开了花,我经过路边,我看到了花,花的气味记在我心理……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连上的,那是我们至少都诚实。这种诚实拍片的方式在台湾没有断掉过,从吴念真、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易智言、陈国富、沈可尚……这是新电影最重要的精神指标……这种诚实,是‘只为自己和时代、社会说些什么’,不为商业或国家。”
然而面对电影市场,钱翔并不独尊他对诚实抒情的信仰。
“我相信电影工业需要各种电影形式,我很高兴新浪潮滋育我们,但那个时代商业电影死掉了,那也是个不健康的年代。我最期待的是多元,有《大尾鲈鳗》、有《艋舺》、有《郊游》,好健康!这是很好的事,当社会多元的时候,丰富性和层次都会清楚。”
钱翔说,80年代的新浪潮是他的“乡愁”,美虽美矣,但不及当下的台湾电影野心勃勃、充满生气。然而彼时获得的刺激仍滋养他,有些尝起来甚至仍模糊晦涩。他感慨,比起当时就能早慧站上浪头的人,他不聪明、而且动作总是慢。对于那个时代,他得用整个人生去消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