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卫·芬奇导演的《消失的爱人》高调公映,北美今年的秋冬档正式开始。由秋入冬的这两个月里,《消失的爱人》之后跟着《鸟人》、《万物理论》、《狐狸猎手》和《模仿游戏》,就此进入明年奥斯卡竞争前漫长的预热期。预览即将上映的形形色色的电影,我们从中更多看到的是趋同,而非差异,一种新的类型片诞生了,可以称之为“奥斯卡参赛片”。
在今年多伦多影展获得“观众选择奖”的《模仿游戏》被认为是竞争2015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最大热门
早几年,北美的秋冬档是个挺美好的名词,能让影迷和媒体打起精神,摩拳擦掌地期待一些不一样的电影,在初秋密集的影展过后,那些从威尼斯经过特柳赖德到过多伦多最后回了纽约的“中小制作”,让好莱坞短暂地放下春夏季节的商业视觉大片,调整到另一个频道上,让人看到美国电影的另一种生态。然而在奥斯卡奖项的巨大驱动下,从深秋到来年开春的漫长放映周期演变成“评奖档”——和暑期档不分伯仲的一大档期,甚至覆盖了北美传统的感恩节档和圣诞档。一种新的八股电影格式也随之产生,其特点大致如下:题材和主角总会受点争议,看似出格的姿态最终会回到大众都能接受的框架里,维护主流的价值观,给演员足够的发挥空间,强调有品质的表演,演员的表演方式不出意外一定是用方法派训练的,最后,要演正剧,不许笑。
传记电影大行其道,“真实”本身也成为一股席卷今秋好莱坞的飓风。传记片的盛行是出自非常现实的“安全”考虑,因为“大部分观众想看熟悉的脸扮演熟悉的角色。”
秋冬档是奥斯卡的预热,而包括戛纳电影节在内的一众影展是北美秋冬档的预览。五月那会儿,金棕榈大奖给土耳其导演锡兰的《冬眠》,影评界是没有争议的,但这个不出意料又多少有些保守的选择,以及整个竞赛单元的“平稳”状态,让今年的戛纳显得平静、太平静了,既没有新人,也没有争议,以至唯一的话题是没有话题。可是更糟的还在后头,苟延残喘的威尼斯影展直接哑掉,接着多伦多、纽约、然后连伦敦影展都结束了,没有带来爆炸性冲击力的新片,没有新人,没有新的话题。
比集体的平淡更愁人的,是差异在消失。《观察家》杂志的电影主笔接连跑了威尼斯、特柳赖德和多伦多三个影展之后,在她的专栏里写道:“当我回顾这些影展时,想起的不是参赛参展的电影是多么的不同,而是相反,大部分电影大同小异,总结趋势比寻找差异容易多了。”
《消失的爱人》的意义已经在电影之外了,它挑起一个话题:女权要求的是口号层面的平权,还是认识并直面女人?
今年的趋势太过一目了然。《模仿游戏》、《万物理论》、《特纳先生》、《塞尔玛》、《狐狸猎手》、《坚不可摧》、《爆裂鼓手》和《大眼睛》这些已经被列入评奖季最佳影片和最佳表演类奖项热门的候选,全是传记片。《模仿游戏》改编自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的传记,主线情节围绕他在二战中协助军方破解德国的恩尼格玛密码系统,然而天才在俗世的命运难免多舛,他在战后因为个人性取向暴露而职业生涯尽毁,最后吃下用剧毒氰化物浸泡过的苹果自杀。《万物理论》讲述霍金在被确诊绝症卢伽雷氏病之前的一段青年时光。从他和第一任妻子相恋的儿女情长展开,21岁霍金还只是一个迷恋物理研究和瓦格纳歌剧的剑桥优等生,没有写出《时间简史》,也还没有被困在轮椅上。《爆裂鼓手》是今年圣丹斯影展的最佳影片,出生于1985年的导演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他自编自导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不疯魔不成活的偏执少年和他的魔鬼老师之间非典型师生关系,诠释出为艺术和激情所付出的代价。看到嘛?传记片各有各的背景,而主角是殊途同归的:他们都很出色,有特殊才能,也很偏执,不容于世俗的秩序,是一群经受了误解、诋毁和非议之后,被当作天神般被供起来的“怪咖”。
如果不是需要被体谅被理解的怪才,那就要大写在史书里被当作励志教材的正面典型。比如安吉丽娜·朱莉执导的《坚不可摧》,改编自奥运长跑运动员路易·赞贝里尼的传记。当事人在二战中经历海上坠机,漂浮47天幸存,之后又被日军俘虏,被辗转关押在4座战俘营,战后靠着自己的坚忍毅力走出战争阴影。朱莉对奥斯卡显然是很有想法的,新片不仅有一个充满正能量的真实故事,制作班底里更有科恩兄弟作编剧,以及由科恩兄弟的御用摄影师罗杰·迪金斯掌镜。
不仅传记电影大行其道,“真实”本身成为一股席卷今秋好莱坞的飓风。《塞尔玛》顾名思义地是关于马丁·路德·金博士在1965年发起的“从塞尔玛到蒙哥马利”民权运动。蒂姆·波顿的新片《大眼睛》追溯1960年代一桩沸沸扬扬的画坛公案,画家夫妻为谁是当时流行的“大眼孩子”插图的真正作者而对簿公堂。《天使面庞》的题材源自一桩在英国真实发生过的谋杀案,导演的主要素材来自《新闻周刊》的一篇特写报道。《涉足荒野》是一个沉沦女性的自我救赎历程。《玫瑰香水》是《新闻周刊》驻伊朗记者在德黑兰被监禁的118天的回忆录。
对于这样的风潮,《天使面庞》的导演迈克尔·温特伯顿站在创作者的立场来解释,他认为脸书和instagram从根本上改变了新一代观众的审美方式,“面对随时在更新中的碎片化的真实世界,观众对虚构的兴趣在减退,他们很难像从前那样沉浸到一个凭空制造起来的世界里,虚构的力量衰落了,人们在意的是对事件的重新整理和讲述。”这位以《关塔那摩之路》得过柏林影展最佳导演奖的英国人相信,对真实人物/事件的戏剧化讲述和剧情片的真实背景两者融合,已经是如今电影创作不可阻挡的趋势。
《少年时代》实现了用电影的方式书写散文,不露痕迹地消灭了主流电影的叙事传统。
《卫报》的影评人则撰文写到,当商业大制作和青少年电影一面倒地向漫画和游戏取材并拍成系列电影,如漫威的“复仇者”系列,中小制作影片此刻对“真实”和“现实”的亲近、尤其对并不久远以前的真人真事的改编,或可视作是对前一种潮流的拨乱反正。可是对一种俗套的反抗,终成了另一种俗套。《综艺》杂志的主笔更犀利地指出,传记片的盛行是出自非常现实的“安全”考虑,因为原创的点子和故事是有风险的,而一个切实存在过的人和一些发生过的事,观众会因为有所耳闻而感兴趣,“大部分观众想看熟悉的脸扮演熟悉的角色,系列电影是这个道理,传记片也是。”并且,奥斯卡奖项的评委们有着和普通观众类似的心理趋向:“很多评委把‘逼真’作为衡量演技的重要参考,过去的20年里,表演类奖项里60%的得主是扮演了真实人物。”
在通向影帝影后的道路上,男人们或者演天才,或者演病人,总之不是正常人。女人们在受难,清一色的倒霉、痛苦、被动,一个个需要被拯救或自我拯救。
如果要讨论奥斯卡评选的评委会把选票投给什么样的表演,首先得感叹,会演戏的好演员们如今似乎只在入秋以后扎堆露面。
杰西卡·查斯坦在坊间被谐称“劳模姐”,因为在短短两三个月里,北美观众至少在电影院里看到三部她主演的电影:《他和她的孤独情事》、《朱丽小姐》和《至暴之年》。朱莉安·摩尔因为《依然爱丽丝》成为奥斯卡影后的最大热门,而她还有一部《星图》在即将上映的日程表上。瑞茜·威瑟斯彭凭借《涉足荒野》成为摩尔的最大对手,而另一部最佳影片的候选、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导演的《性本恶》里,女主角也是她。
《模仿游戏》、《万物理论》、《鸟人》、《塞尔玛》、《大眼睛》这些热门影片的男女主角们稳稳地在表演类奖项的热门人选名单上占据了名额。上文提到,过去20年里,奥斯卡的表演类奖项的60%颁给扮演了真实人物的演员。事实上,奥斯卡以及整个好莱坞的评选体系里,对演技的衡量局限在狭窄的视野里,1960年代的方法派表演至今是评判演技的金标准。在通向影帝影后的道路上,要演看上去和自己差距很大的角色,要把自己的外形改造得面目全非,要演不那么正常的、有行为偏差的人物。
今年表演类奖项的热门候选人很好地执行了这些要求——
《模拟游戏》里的图灵因为私人选择的取向问题而饱受迫害致死。《万物理论》的年轻霍金在确诊绝症之前已经被病症困扰,肢体僵硬的他像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昆虫,他对宇宙物理的痴迷、他的尚不明确的病症让他在剑桥校园里成了“不太寻常的学生”。《狐狸猎手》的主角,杜邦公司的老总约翰·杜邦,是生于豪富之家的偏执狂,控制欲强又极度压抑,在摔跤这项运动中投入大笔金钱,而最终他没有得到渴望的胜利,断送了他栽培的拳击手,枪杀了多年的好友,他本人被确诊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并且被判入狱30年。《鸟人》的戏里戏外是重合的,电影关于一个过气的“超级英雄”演员试图主演一台百老汇戏剧来东山再起,而主演迈克尔·基顿本人,在现实中恰是被遗忘的1980年代的“蝙蝠侠”。还有在戛纳影展获得影帝的《特纳先生》,来听导演迈克·李是怎么评价主角:“特纳在艺术上是个巨人,但在他生命的后25年,在他无尽的工作里,他度过了平凡的人生,他古板、脆弱,也很自私,他的创作与他本人的怯懦形成戏剧性的冲突,也充满时代的张力。”
男人们或者演天才,或者演病人,总之不是正常人。而女人们大多在受难。杰西卡·查斯坦的《朱丽小姐》甘愿委身于男人的控制和摆布。朱莉安·摩尔在《依然爱丽丝》里是患上阿兹海默症的大学教授,和疾病的鏖战中打捞自己正在丧失的记忆。安妮斯顿在《蛋糕》里经历一场糟糕的车祸,从此刻薄易怒,并且倒霉地饱受慢性疼痛困扰,好不容易迎来第二春的爱情,结果那段关系将是她生命里又一场灾难的车祸。《涉足荒野》里的威瑟斯彭经历丧母和婚姻破裂的打击,自暴自弃,直到一场说走就走而且走了1100英里的旅行把她从酒精和药物里打捞出来,导演让-瓦克·马雷擅长拍自我救赎的励志小清新,这部《涉足荒野》可以看作上一部《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女性版。
女人们能别清一色的倒霉、痛苦、被动,一个个需要被拯救或自我拯救么?在奔着评奖而去的方向上,像大卫·芬奇这样胆敢制造点杂音的导演就是难得了。芬奇是一个看上去很喜闻乐见的导演,他和大制片厂的合作愉快,把明星演员恰到好处地用在电影里,最后公映的成品既贴近广大群众的趣味又明显带着他本人的风格,只不过每一次他都会用赏心悦目的方式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次《消失的爱人》还是这样,这部立足于“男女有别”,把女性内在的黑暗与疯狂放到显微镜下的电影,搁在当下好莱坞鼓吹“圣母”和“女英雄”的语境里,大概是逆历史潮流了。
可是,比起面目一致到无趣的评奖片们,我们更想看到电影院里众声喧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