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中国电影市场,观众用脚投票:让人从头笑到尾的《心花路放》连居票房榜榜首,而文艺色彩浓厚的《黄金时代》却有点惨淡。一时舆论乍起:有人归于中国观众的欣赏水平不够;有人则高喊“观众永远正确”,认为《黄金时代》票房失利是因其不顾观众感受,进行创作实验;有人认为档期选错;有人归于院线排片少;更有人从长计议艺术影院……因《黄金时代》而引发的这一文化现象成为一个信号,引爆了舆论对中国艺术电影一直潜藏的诸多困局的关注。而能够令我们在诸多层面展开讨论的国产艺术电影太少,这本身即构成一种现象。我们应当敏锐探知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问题,尝试在理性框架中分析,为中国电影,也为中国观众。
《黄金时代》争议最大之处当属直面摄影机的多人称讲述。在古典好莱坞确立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市场法则中,演员是不会直视摄影机的,这等于一种冒犯,使观众从银幕提供的梦的机制中被惊醒,在漆黑影院中的安全移情变得不安全。但基于《黄金时代》的庄重风格,许鞍华的用意是希望营造一个让我们嵌入历史的超现实氛围,好像镜头里的人们穿越时空来与我们说话。我不认为先锋形式造成的表面观影障碍是问题根本,因为诸如《血色将至》《大牌明星》《切·格瓦拉》等近年获得国际大奖的传记片,对传统的颠覆都是极其“嚣张”的,在它们强大的先锋性面前,《黄金时代》的观影难度小了很多。当然,假如没有看过这三部影片,换言之,如果中国观众的观影阅历有限,诧异和不适就可以理解了。这里有一个探讨的空间:一是由于中国引进的影片类型多是高票房商业片,因此观众鲜有机会在影院看到这类电影。二是由于中国电影产业的蓬勃发展只是近十几年之事,而欧美电影工业及艺术都走过百年历史,各所累积的观影经验与审美趣味自有落差。因此,《黄金时代》的意义在于,第一次强烈地将一个问题摆出来:在中国现状下,艺术片要采取怎样的方式来叙事、宣传与行销。
《黄金时代》的制作可谓用心精良。且说海报,海外版契合各国的文化接受习惯,香港版突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旗袍元素,台湾版突出水墨的传统意境,笔尖造型符合简单直接的美国,吸烟的萧红当然适合浪漫法国。有趣的是,国内海报走了完全不同的语录体路线,再加上观影送定制版安全套的营销路数,影片在中国市场所采取的营销方式值得引起业界思考。也许片方担心中国年轻观众不了解那个时代,甚至不知萧红是谁,或者是迫于市场环境过于偏重话题营销的趋势不得已而为之,不管是何种原因,这部8000万投资的电影都太需要票房来拯救了。
就像不能把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的票房进行绝对比较一样,也不能把《黄金时代》的票房失败草率归于它先锋的艺术形式。影院冷场是一回事,艺术创作是另一回事。《黄金时代》像个新事物,它的叙事策略、艺术表达多少给人出乎意料之感。那么,不妨用对待新事物的方式对待它。如果出来一个新样本,因为票房差就立刻墙倒众人推,那么到最后,没人再敢投资有探索有实验性电影,观众也只能看到一种类型——安全性高的喜剧。可终有一天你会厌倦,而观影趣味也将滞留原地。
健康的创作环境应该允许试错与纠错。重要的是思考和探讨如何改进方法,既能保护艺术实验又能保障必要票房。《黄金时代》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很多,小到这样一部电影是不是一定要这么大投资?这么大投资需要怎样的艺术状态使投资回报合理化?明星策略可不可调整?大到可不可以规划院线建设?或培育艺术影院,或培育商业影院里的艺术银幕。
我在柏林的SONY中心观影时曾有一点诧异:当时上映的既有好莱坞音乐大片《妈妈咪呀》,也有科波拉一部极其个人化的小众艺术片《没有青春的青春》,这种多类型影片并存的景象在中国商业院线上很难看到,却是能为观众打开对于电影更广阔视野的有效途径。而即使商业如美国,街头海报一步一遥,即使有许多“放浪”元素可供利用的电影《华尔街之狼》,却没拿任何“放浪”为卖点,它的海报不过是平平实实的主人公肖像。所以,借着《黄金时代》这个契机,中国电影工作者应该多反思多改进,唯有如此,才有萧红无需“借用”安全套做营销的那一天,更多敢于探索尝试的艺术影片才会涌现出来。(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