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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票房,中国电影的文化自信还缺点啥?

《黄金时代》是今年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认真、最完整、最有抱负的国产片,显然从编剧、导演到各个部门都极为认真地尽了全力!

“失败”电影:很大程度上检验了我们的文化生态

——《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汤唯海报

记者:盘点今年大半年来的中国电影,有影评人说今年的特点是“有票房,无电影”?您的观察呢?有值得一看的电影吗?

戴锦华:今年引起我关注的国产片是《黄金时代》,也许还要加上《蓝色骨头》。

记者:《黄金时代》这部电影引起了截然相反的非常大的争议。

戴锦华:老实说,《黄金时代》是今年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认真、最完整、最有抱负的国产片,显然从编剧、导演到各个部门都极为认真地尽了全力,他们对于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以及如何表达有相当成熟的考量。

记者:在微博上曾经看到您的学生问您对《黄金时代》的看法,您当时说许鞍华和萧红气场不合?

戴锦华:对,看片之前。我开始对这个电影没抱太大期待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知道许鞍华是一个极为敬业、有情怀、有能力的导演;萧红是我最爱的女作家之一,萧红极为特殊。她是典型的大时代之女,是天才型的作家。萧红极为“女性”,所谓“为自我牺牲精神所缚”的“高贵的大鹏金翅鸟”,但超越了人们对女性书写的一般想象,她攫住了她所遭遇的那个灾难的时代,她用自己的文字碰触并网罗住了那个时代的轮廓。萧红没有那种轻盈的浪漫,她身上有着一种魔咒般的气质与特质。我以为许鞍华独有的那份丰满的现实感与同情并不适合萧红。这是看片前的感受。

记者:看了之后呢?

戴锦华:这就是我说的许鞍华(也许应该说李樯?)的自觉,他们另择路径,没有试图去捕获萧红,而是环绕着她,以对萧红的记忆和讲述去勾勒她的形象和所在。毫无疑问,这让影片的接受门槛有点高了。

从几个层面来看:《黄金时代》的形式和设定,先在地要求人们了解萧红、萧红的时代,她所书写的时代,而且必须多少了解此后大半个世纪里讲述、评判萧红的历史——文学史、也是冷战、后冷战史。可以说,影片不仅是一部萧红的传记片,而且是某种与多重历史叙述的对话。影片最重要的形式元素,讲述着会不断撕裂封闭的电影世界,直面摄影机、直面观众,便旨在于此。这的确是个高门槛。而换一个角度说,今天的中国和世界文化的最大特征是历史纵深的消失,我有时候也会用“历史坍塌”来表述这一特征。必须说明的是,我所谓的坍塌不是历史空间成了废墟,而是“降维”为二维的扁平,犹如一幅图画,不再有纵深,无法进入,一个试图和历史对话的作品本身就会碰在图画所形成的墙壁上。

第三个层面的问题是,电影在多个不断往返的时间维度上,围绕萧红来讲述她,致使萧红本人成了一个沉默的中心,一个始终穿透又无法穿透的坚硬或空洞的内核。它努力诚实地与历史对话,也最终陷落于失语的症候。不错,影片有缺憾,有难度。但偌大的中国,如此的观众数量,《黄金时代》没有获得它可能的观众仍必须视为怪现象。

记者:这部电影的票房很不理想,有人看完之后也表示很失望。

戴锦华:中国电影市场产业规模的成长速度是天文数据式的,世界电影史上没有先例,影院的扩展和银幕数的激增,再造出的观众数是十分惊人的。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众多的观众是某种意义上的“非电影观众”:缺少最起码的电影知识,不要说文化。举个例子,我在某天本着“敬业精神”,连续看了《小时代》和《后会无期》,现场的效果之好,观众和影片之间的共振让有准备的我,也大跌眼镜。但一个细节,令我记忆颇深:那便是《后会无期》中贾樟柯出现的时候,相对于始终处于亢奋中的现场观众,对这个大噱头毫无反应。显而易见,他们不是我们所谓的电影观众,他们不认识明星级的封面人物贾樟柯,他们是韩寒带入的、为了韩寒而来的观众。他们兴奋的是他们或许已然熟悉的韩寒的段子。

当然,关于《黄金时代》的票房失利,人们已说到了营销定位、预期与影片的错位。影片的宣传用历史想象许诺了一个“民国故事”,这是他们大失所望的成因之一。关于民国,我的同事李零教授就说过一句非常朴素、诚恳的话:民国年代不可能是黄金时代,优雅、自由、个性,因为它是一个战乱、流离失所的年代。这也是影片《黄金时代》的基调。萧红的文学史身份是东北流亡作家,她的一生不是“奋不顾身的爱情”、“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逃亡、流亡、求生。她的伟大,是在这间隙里留给了我们伟大的文学作品和她生命的传奇。但我们今天的民国想象被所谓“临水照花人”式的张爱玲锁定。因此无法指认大时代与小儿女之间的天壤落差。

我们永远受制于时代于文化的限定,我们永远只能看到我们预期的东西,而对别样的表述与事实视而不见。于是人们看到的是三人同床,看到的是萧红的吃,似乎那是一份风情,一种怪诞,好像我们已完全无法想象战争与灾难的时代,不知饥饿、贫穷与匮乏为何物。相对于人们的民国想象与营销案误设的预期,观众的失望是必然的,但几乎可以说,与影片无关。

记者:你觉得处理这样的民国题材,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戴锦华:这恐怕不是一部影片所能回答的问题。首先我不会以票房成败论英雄,其次,我一向把电影视为某种监视社会文化的终端显示屏(这也是我持续关注电影而非电视剧的原因)。《黄金时代》的失败和其他热卖影片的成功一样,展示的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态及其问题。如果历史已然缺席,那么要问的是,我们如何让历史在场?让怎样的历史在场?否则,我们是否让可能与历史对话?《黄金时代》绝非完美,但它的定位、诉求,它的视听语言与结构尝试,已弥足珍贵。

“成功”电影:非价值的、纯感官的表述

——《小时代》/《后会无期》

——《心花路放》/《亲爱的》

记者:对比国庆档同期上映的另外两部影片《心花路放》《亲爱的》的大卖,你觉得这折射出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生态?

戴锦华:这两部的有趣,在于刚好一悲一喜——中国电影市场上有传统的两种通俗的形态:喜闹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剧,和苦情戏。

不是说这类样式不负载社会信息,而是说它有着最简单的感官效果。我以为,这也是今年票房热卖片的共同特征。上半年的电影,人们一定会讨论其中的粉丝电影。我不想讨论《小时代》的极端恶评与巨大票房之间的反差,不去讨论郭粉与韩粉之争,我并不认同某些对类似影片的批判,尽管都有道理,但我不认为类似影片的成功与问题是“拜金主义”、“物质至上”,或“伪文艺”,而是相反,这类影片的成功与问题在于他们的非价值化。用我自己的语言就是对“坍塌”与“中空”的印证。影片甚至无需(也许无能)提供一个完整的情节链所必需的内在逻辑与价值依托。《小时代》中的男装广告、女装广告与各类流行文本的搬用或拼贴、十分钟一个极度戏剧性的事件而后瞬间冰释;《后会无期》的汽车旅行展现的并非公路片必需的空间穿越与时间累积,而是一个悬浮舞台上的片段偶遇(有人称段子)。同样,《心花路放》的“公路”更是一个“开心麻花”式的舞台……在我感知中,这与其说是价值取向的问题,不如说是非价值化的问题。其成功是在于以价值展览的表象拒绝了价值表述。于是,“我们”甚至无需“担心”在影片中遭遇价值,更不必“担心”在影片中遭到任何对我们熟悉的逻辑的冒犯。

心花路放海报

记者:您从这类卖座电影中感觉到的“坍塌和中空”,能更详细地谈谈吗?

戴锦华:在我看来,热卖片成功的共同元素是感官性的,身体性的,直戳你的泪点和笑点,同时,以拥抱主流的姿态拒绝意义与价值。这次我真的必须说,这是中国商业电影与好莱坞的巨大落差:因为,好莱坞电影立足市场的前提之一,是以某种超越性价值为内核,藉此支撑其人物情节、叙事逻辑。

我所谓的“历史坍塌”不仅关于历史,更关于现实。历史从来不是关于过去的,而是关于未来的。历史意义、历史绵延的呈现始终为未来视野、愿景而获得并赋予。现代中国文化极为典型。当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冲击下开启其现代历史之时,我们曾在全球资本主义的未来视野中丧失了自己悠长的历史,遭到了无情的“降维”,中国历史一度丧失了它必需的时间维度,成为三维而非四维的空间所在:那是鲁迅的“铁屋子”,张爱玲的“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婴儿”,是第五代电影中“空间对时间、天空对流水的胜利”。而伴随着中国崛起,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市场上获得的份额而加入了未来视野,我们由此而赢回了自己的历史时间。于是,中国进入了写史时代,我们蓦然拥有了对诸如“晚明现代性”、“康乾盛世”、“白银资本”的历史指认。然而,令我错愕的是,与此同时,我们却在大众文化的场域中再度自我降维:不仅是三维,甚至是二维:历史与价值建构坍塌为扁平的图画。我们可以对这一现象作出诸多解释:文化全球化进程、消费主义、景观社会的莅临,全球流动伴随的身份离散、独生子女结构化……但这一历史的赢回与得而复失,绵延的历史进程的显影与扁平而炫目、脆弱而坚硬的降维图画,的确标识着今日中国社会、文化的巨大而急迫的问题。关于电影,远不仅止于电影。

艺术电影:要求艺术电影具有商业性是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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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