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大部分人可能都没听过李睿珺这个名字,也没看过他的电影,但很多人都转发过《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那张融合了书法和水墨画的海报,在 《黄金时代》的“海报营销”之前,那是“中国好海报”的典范。《白鹤》改编自苏童的同名小说,曾在2012年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是生于83年的李睿珺第二部长片。
两年后,李睿珺带着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来到了东京电影节,他把镜头对准了曾经强大到统治河西走廊、如今只剩1.4万人口的少数民族——裕固族,通过描写一对裕固族小兄弟结伴穿越沙漠戈壁、寻找草原上“水草丰茂”的家乡的旅途,展现工业对大自然的破坏以及随之而来的风俗的变更、文明的失落……当然,这一切绝不只是发生在裕固族而已。尽管影片最终没能斩获任何奖项,却引起不少日本观众的共鸣。
在一个全民调侃雾霾的时代,在一个电影市场遍地黄金的时代,能有这么一部不讨好地关注着人类生存环境和文化失落的电影,它的存在本身就具备了意义。
走在三重废墟之上:文明的、环境的、心灵的
记者:裕固族的今昔对比是触动您去拍这个片子很重要的原因,为什么电影里面并没有直接去表现这段历史?
李睿珺:要表现起来会很庞杂,我们在开篇就用壁画的方式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这个民族的历史。而我只是想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子的?这两个小孩骑着骆驼,其实是行走在三重的废墟:过去的文明没有了、现在的环境也是废墟的状态,心灵也是废墟的状态,没有被建构。通过不同的废墟,体现出它过去的文化、曾经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
记者:虽然我们不是很了解裕固族或者很多人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其实这种文化的失落、传统的遗失,可能是所有民族都会遇到的问题。
李睿珺:这是全球性的问题,我有一次去土耳其,原来它是有很多小茶馆的,老人可以坐在那儿喝茶,现在全变成星巴克了。一种文化进来之后,原来的文化消亡了。
记者:电影在日本放映也很有意思,因为大家常觉得日本是一个对传统文化保护非常重视的一个地方,但是在国内,可能很少导演会关注这个话题,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睿珺:其实很早,从2009年开始做电影《老驴头》的时候就开始表现一些传统的东西或者说文化的变迁给个体命运、人的生活和意识带来的改变。《白鹤》和《水草》也都延续了关于传统传承的问题,有人说是三部曲,其实我是无意识的。
爱琢磨别人觉得没价值的问题,更多人忙着赚钱
记者: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命题,跟你成长的环境有关吗?
李睿珺:没有,就是我自己爱瞎琢磨,就是琢磨一些别人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问题,有人觉得你神经病。
记者:怎么会没意义?生态环境跟我们每个人都相关的。
李睿珺:但是很多人觉得没有意义的,因为现在更多人是在忙着挣钱。甚至有人认为,我之前拍的都是非主流题材。中国70、80%是农民,现在中国面临老龄化,有1亿多的人口是老龄,这一亿多70、80%都在农村。我拍一个农村老人的故事,它是这个社会最主流的群体,你说我拍的是边缘题材?
从文革以后,大家就觉得传统的东西都是枷锁,全部要抛弃掉,但是那个东西是一种文明,包括过去的人说话的方式、服饰,它延续到那儿一定是经过了多少代,绝对不是说随便就有的,没有一个文明是随便大风刮来的。我为什么要坚持用方言?它是一种古老的文明,语言一旦消失,相当于一段文明就没有了,很多东西会随之消失的,我觉得传统的东西对现实或者未来是有指导意义的。
记者:可能现在人会更加务实,更加注重眼前的效益,包括环境的改变也是因为这样。
李睿珺:现在我们的发展是自杀式的发展,没有想到很长远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只是一味地追求经济利益或者GDP,你给各个群体带来的伤害是巨大的,现在水不敢喝,空气都不能吸,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靠揭伤疤去国外获奖?我都是自己贴钱做电影!
记者:其实是一个让人感觉很悲伤的话题,环境的污染、改变是不可逆的,怎么办呢?
李睿珺:这也正在我们这一辈要经历和感受的东西,这一辈子都要带在身上的,没有办法,一个电影太弱了,才有多少人看电影呢?尤其这样的电影,甚至没人知道。但是尽自己的努力,能在这里面讲一些,乌托邦式地希望有些观众能够看到这个电影,使他们产生有一点反思,我觉得就已经够了。但是你指望这一个电影能够改变什么?我们其实也是很无力的,只能把这个东西反映出来,我也没有好的建议或者办法,我要有可能就去做那种工作了,就不拍电影了。
记者:可是你会不会觉得,你费这么大力气,这么辛苦地拍电影,可能没什么人能看到。
李睿珺:当然会啊,有的时候也很忧伤啊,电影一定是你拍完,然后要去跟观众分享、在电影院放,才是这个电影艺术形态完整的一个方式。当然现在的情况就是说,这样的电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甚至有人说你靠揭露国家的丑恶、伤疤,出去讨好国外的评委获奖。我根本就不需要!我都是自己贴钱做电影的,几年做一个电影,还几年帐,然后再去挣点钱,再做一个电影,再还几年帐……我有病啊对不对?但是很多人会不理解,没有关系,我做我自己认为有价值或者有意义的事情就行了。
做电影给了我很多独立思考的能力,比如我原来都会把所有的民族文化的消失归咎为意识形态的问题,其实等我做完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发现更多的问题是在每个人自身,我发现他们本民族的很多人,所谓“民族斗士”、最高层的学者、最关注自己本民族的人、文化部门、最底层的农民……他们对这些都是很漠视的,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甚至我后来发现,他们自己也在参与贩卖他们民族文化的东西。如果当时有人做纪录片,从前期到后期记录下来,远比电影精彩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