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六代导演,娄烨的电影处处弥漫着一种边缘化的风格与艺术追求的张扬。《苏州河》推演了小人物爱情的宿命,《紫蝴蝶》回忆了战乱年代芸芸众生的身不由己,《颐和园》表达了人物与时代的任性,《浮城迷事》描绘了都市情乱的错综迷离。这些都是时代的一个影子,都烙印着故事之见于导演镜头下的别致一面。而到了《推拿》中,好像所有的刺激点、兴奋点、时代的脉搏都被规避了。这次的主角是一群社会边缘人,不是内心的欠缺——实际上盲人的心智与正常人一样健全,而是因为不能拥有视觉而与这个世界架构了真正的鸿沟。
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与五百多位观众一起超前欣赏这部娄烨新片时,我内心颇有感慨。第一点在于龙标的取得,最终能够通过广电总局的审核,这无疑是一种主流社会价值的回归倾向,看完故事你却又明白这并非导演的妥协。毕飞宇的小说真实地讲述了社会边缘人——盲人推拿师的工作生活点滴,以一个常人无法体会的视角,书写了一段比常人还低微的命运。在导演与编剧的共同改编之下,110多分钟的电影没有失掉原著分毫思想。“颐和园之殇”让娄烨五年不得翻身,五年之后,娄烨的故事驾驭不再那么“任性”,而是继续用第六代特有的标签展现一种小空间的情怀,他的出发点没有变,电影语言没有变,视听风格依然别致,只是在都市人的眼睛里,他的电影仿佛真正生出了一双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带领大家,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就是一路蜕变而来的电影——《推拿》。
《推拿》获得了第64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最佳摄影奖,听起来似乎一个摄影奖入囊比金马的7次提名而不得更有杀伤力。其实不然,除了摄影、剪辑这些本该值得肯定的工作,在故事内容核心方面,西方观众并不能很好地体会中国传统的“推拿”事业,尤其是因为失去了光明,而努力地用耳朵与双手生存的盲人们引领的一次事业。相比娄烨的其他片子,一个观众能够很轻易地看得出《推拿》的区别。如导演所说,因为题材关系,群戏取代了单一的主线(唯一看起来像主线的是小马的故事),演员的自由空间调度超越了摄影的调度,连收音都是跟着盲人走。选角方面,专业演员与盲人演员混合搭配,这恐怕是任何一部电影都难以展现的。因此,在将原著的精华呈现、摄影与画面、剪辑与声音方面,绝对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受“独立电影运动”与“纪录片运动”的新生群导演的偏锋艺术追求,从未止步。
娄烨的电影标签之一——“压抑的性爱”,在本片中被弱化成了一种显于光明的情感诉求。老王和小孔的爱,小马与小蛮的爱,在身体上都刻印着“不满足”与“不完整”,但是在他们自己看来,自己的追求与更高等级的正常人别无二致。他们之于一份爱情追逐的强烈,与他们生存下去的渴望一样坚定。然而,鲜血成了回应的直接体现,老王的菜刀自残、小马的暴力被打,都成了转折,他们开始知晓一切基础需求的索要,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虚幻、触不可及。
比光更亮的是心灵,比夜更黑的是眼睛。当眼睛都不再拥有之时,拿什么去感知光影的交错,而迷乱。“我深爱的那个姑娘,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我的世界,只剩下红色。”“姑娘”是现实,是永恒的暗,是永远得不到的爱的契机。《推拿》中,盲人们并不是可怜的,他们自己丝毫不觉得,我也不觉得,可怜的是挣扎现实後无果的结局,又可能是得到一种结局後,却发现还是不敢踏出更为坚定的一步。因此,希望这个主题,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明白白。因为,希望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得不到的奢望。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
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
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
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
沙复明的名字本身就具有极为强烈的讽刺意味,一个一岁失明的人,复明的希望不啻开始一次来生。作为片子里的一个核心人物,沙复明可以说集一切情感于一体,他渴望爱情,却不知道“美”是什么。他热爱跳舞,最後还是没能跳出人生。他喜欢诗歌,却只能站在风铃窗前,一遍遍瞭望虚无。老王的怒号道出了主题——“我们也有脸,我们不愿意去乞讨!”但还能怎么办呢?盲人们最後各奔东西,影片給了两个明确的人物结局,一个是复明的小马开了一家“小马推拿”。一个是沙复明提前过上老年人的生活,每天与老人们跳跳舞。也许这就是那个归宿。什么梦想,都《他妈的》远去吧!更多卑微的生命不知所措地继续卑微而活,要走完这漫长的一生,却依然毫无希望。
这不能说是一部充满人文关怀的片子,反而,貌似平静自然叙事的外壳下,掩盖着一种撕裂般的难言痛楚。娄烨的电影语言之一,是使用虚化镜头阐释人物迷离的内心。但本片摇晃的镜头却是虚实化了现实的本来面目,电影的摄影是盲人看不见的,影像是留给正常人的。所以导演把声音留给了盲人。我在电影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部电影要如此独特,要用一个声音念出主创。当我知道之所以这样後,我的心有了小小的震颤。这部电影并不是献给一般观众的娱乐或文艺欣赏,它是献给现实,献给这个称之为文明社会的世界,献给我们所有人,献给健全的、或者不健全的人。用画面和声音,讲给我们一种模样的内心。
一部分眼睛看得见光,一部分眼睛看得见黑。当你内心已经开始明白,盲人的身体憧憬光明,我们的内心憧憬光明,谁更是活得更清醒的人,谁又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