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
继亮相威尼斯和多伦多电影节后,王小帅导演的新片《闯入者》日前又在开罗电影节上展映。《闯入者》是王小帅“自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与前两部《青红》、《我11》一样,均是以老三线为背景展开故事。吕中饰演的女主角一家从老三线回到北京,过上了几十年安静的生活,然而一位老者的逝去,让吕中不得不开始面对发生在三线时的旧事。
与多伦多放映前的导演介绍如出一辙,王小帅在埃及观众面前再次表示,“电影前半部分有点闷,请一定看到最后”,语气里充满歉意。实际上,他并不用如此担心,片中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孩,都牵动着观众一直往下看,据记者的观察,观影过程中并没有人中途退场。
这些将观众牢牢吸住的悬疑元素,是首度出现在王小帅的作品中。不过,王小帅并不认为《闯入者》能称之为悬疑片,同时他也不愿称其为“文艺片”,因为“文艺片已经被用坏了”,他更倾向于把这部新作定义为严肃电影,尽管他内心非常清楚,严肃电影的叫法比文艺片更高冷,“是一种中国市场并不需要”的类型,“你做这种片子,就不合群,就另类。另类在中国是非常难以生存的。”之所以还要做,源于王小帅13年的贵州三线生活,他担心上一辈人故去后,他们的历史也不会再被人提起,因而要花两三部电影的篇幅去记录。
相比前两部,《闯入者》的结局更为残酷,且是在观众毫无准备时直接抛出的,有观众甚至在电影放映后呆坐许久,才能平复受惊的心。对于这样的结局,连王小帅自己也坦言不仅对女主角吕中来说残忍,对观众亦然。他透露自己在威尼斯观影时,看到结尾也是心头一闷,不禁掉下泪来,内心也发出“中国人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互相的折磨和争斗没完没了”这样的疑问。但更多时候,王小帅将这些疑问藏在电影里,他不提供答案,甚至不纠结观众是否对片中历史有所了解,“因为那些历史给人所造成的伤痛是全世界观众可以共通的”。
在今年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但并未获奖之后,王小帅曾表达对女主角吕中没拿到影后的遗憾之情,他总觉得如果能给这样一位演了一辈子戏、没有派头、从不带助理、可以全档期配合拍摄的老戏骨一个奖项上的肯定,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这是正的榜样,好的榜样”。
谈创作初衷:
过去的伤疤结了痂 一直硌着很难受
记者:《闯入者》和之前的《青红》《我11》被称为“自传三部曲”,背景都是您生活过13年的贵州,为什么会一直关注这个地区?
王小帅:实际上挺让人觉得好笑的,那13年就是我的一个少年经历,在很多人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不足挂齿。可为什么我用两三个电影去讲它?其实除了三线给我留下特殊烙印以外,我觉得还有几百万人在那儿,它不是一个简单个体,是群体现象。拍《青红》之前我搜了一下,应该说不管是文字、绘画、摄影等任何形式,对这个群体没有只言片语的记录,是零。也怪不了这个社会,因为大家都不了解,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东西被屏蔽了,没人有这个兴趣去做。那我想我终于拍上电影了,我就去做好留下一点点东西。后来《青红》拍完,凤凰卫视也做了一个关于三线的系列作品,大家开始了解这个事情。我觉得这挺重要,我个人的13年一点都不重要。
记者:之前看过一些采访,您曾说拍这个片子的初衷就是想纪录父母那一代人。
王小帅:我认为年龄在六七十这一代中国人其实是极其特殊的中国人。你可能没想过,这一代人走了,一个时代就结束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震撼。这一代人二三十几岁时经历文革,一直到现在老年,30多年面对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除了要面对当下的生活,也必须面对过去,割不掉的。
记者:您母亲在知道您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有跟您说什么?
王小帅:我妈妈后来在武汉的大学里教书,我看她跟这些同事走动都很少,相反都是贵州三线这些朋友。你可想而知这个关系网,这样的氛围,包括家庭背景,这一切都跟三线的背景挂钩,所以也没有必要说我们拍这东西的时候过多的去聊,因为每时每刻我的生活都挂着这根弦。
记者:您会不会觉得您母亲这一代算是最苦的一代中国人?
王小帅:这个就特别有意思,我们到贵阳去跟这些老职工聊天,面对面的时候,一般人不会给你说苦。人是特别容易适应也特别容易忍耐的,在适应和忍耐里找光明的一面,因为他要活下去,所以他总是要展示好的一面,会说现在我们也蛮好,国家也蛮太平的,就是别多想了。我觉得这点要尊重,不去触碰。可你要从客观、从历史来看,就会看到他们这代人的特殊性,或许也是他们自己藏在心里,不自觉的一种东西。
记者:大家都回避谈过去,如果这一代人结束了就感觉这段历史没发生过。
王小帅:对。中国自从“文革”走过来以后,太穷了,所以邓小平说,大家赶快搞经济,以前的事情先搁置,先不聊。但你知道,一搁置,第一时间不给它作为一个结算,越积越深,伤疤并没有愈合,只是暂时结了痂,还在那。一直不去面对,不去动手术,老有一个膈应在那。德国现在就好很多,二战以后对纳粹所做的一切罪行直接坦然面对。这样的话他就干净了,不遮遮掩掩的,从大的局面,从个人心理都可以得到解决。最近我觉得国内有很多声音也在讨论,确实应该面对一些东西。
记者:就像电影里老太太两次都不敢去社区的老年合唱团,她对那个时代有特别复杂的心情,那是她人生的一部分,但她又不敢去面对这部分。
王小帅:她一方面是集体的背叛者,但她又曾经属于过这个集体。她现在想回去,很复杂。反正这两场戏有各种各样的解读。中国不像欧洲国家是特别个体的,中国人长期的生活习惯是在集体当中,当她一个人时就显得很另类。其实我们拍电影的也是,你做这种片子,就不合群,就另类。另类在中国是非常难以生存的。
记者:另外为什么要设置吕中母亲的角色,这部分其实跟核心内容不太相关。
王小帅:对,那算是一个闲笔吧,因为我母亲的妈妈今年才去世,我确实看到这样的情况,她们这一代人,把孩子生出来养大,都到这个岁数了,还得为孙子去跑,又要照顾她的上一辈,她得孝顺。就是一生奔波的劳碌命。放吕中母亲的角色进去,让她在整个社会轮子里转,处在观念的剧变和适应之中。其实这个电影的政治性,要有的话可能涉及到文革,要没有的话就社会性。把政治性给它引申到社会性,这就是一个社会心态。
谈电影结尾:
不光对女主角 对观众也很残忍
记者:有观众看完说最后一幕太震惊了,触动特别大,这个结局是您一开始就想好的?
王小帅:最早的第一稿是到吕中饰演的女主角回到老三线,看望以前的老同事,被打了一巴掌那儿就停了。当时觉得一巴掌就挺狠,但又觉得这不够,收不住,也想过以老太太最后又回来了为结尾,好像自己内心的这个罪就卸掉了,又回到生活里,但都觉得不够劲儿。
记者:这个结局对女主角来说太残忍了。
王小帅:不光对女主角,我觉得对观众也太残忍了,我在威尼斯看的时候就觉得,“哎呀,这个太狠了。”确实承受力得特强,我当时都心闷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就出来了,心说“中国人这是怎么了,中国人这是为什么”,自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其实我也被带进去了,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就是中国人那种互相的折磨,互相的争斗,没完没了的感觉。
记者:这样的结局,等于老太太没还以前的债,反而又填了新债,债更深了。
王小帅:对,最折磨人是像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罪,压在心里的。不像杀个人或者偷个东西被判多少年,判完出狱就结了这事儿。可这种良心上压的是更难解。你说有多大事儿呢,就是生活里可能你对他一下,他对我一下,大家各自从自己的角度和利益,也没有显现出多大的物理伤害。但就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像床上的一个小黄豆一样,一直硌着硌着,非常难受,越埋越重。
记者:邀请吕中老师出演女主角时,给她看的剧本已是现在的这个结局了?
王小帅:对。她第一是担心通不过,第二担心女主角坏人。但她说再回去看看,结果她又看了一遍就打电话说,觉得一下全通了。我说你的角色并不是定位在好人、坏人上,是每个人内心都有的一种东西。这样的话她才把这个戏联系到社会、历史,之后再慢慢进入角色。
记者:片中有一些细节,比如老太太节水节电,也怕走电,都是来自您母亲的生活吗?吕中老师在演这个角色的时候有跟您母亲聊一些小细节,或者从您母亲那边观察到吗?
王小帅:对,我母亲是对电、对水是极度恐惧的那种人,有一点点危险她都不行。但我觉得这个不是局限在我老太太身上,整个这一代中国人,每家每户都是。吕中老师和我母亲还见面了,说我就是演你老邓啊什么的,她们的生活细节都差不多,节电节水啊、出门拔插销啦。
记者:您母亲也在片中客串了社区的老年合唱团成员,她后来有看这片子吗?
王小帅:她没看到,没让她看呢。她也憋着说到电影院里,要贡献他们老年合唱队的一些老年票房。
记者:结尾这么狠,您担不担心母亲看了的感受。
王小帅:担心的,我一直在跟他们在强调,这是电影,编的,跟实际上发生的没有任何关系。另外有一些演员的名字重音,我也得解释。我们结尾出现的那个老太太,跟我妈妈最好的姐妹名字谐音程度一样。当时我拍完了,她们在我家里抢着要看这个剧本,结果翻了两页翻到她名字,紧张了。确实人家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就要解释,剧情这样设置是代表整个时代对那一代人的影响。她就说能不能不用这个谐音,改一下。我妈妈也跟她解释,这是电影,没事儿,也改不了,都做完了。
谈严肃电影:
中国市场不需要 我都替观众抱歉
记者:片子里有一段吕中做梦,三个梦重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设置?
王小帅:我们每个人都有过那种梦中梦,就是你觉得是醒了,实际上还在梦里,梦魇。老太太在内心比较恐惧的状态下,陷入三层梦境。从观影上说,普通观众第一遍看,确实会乱,但多看两遍之后是很清晰的。年轻的时候我看那些特别前卫的电影,也搞不清楚。但现在回头多看两遍,其实表达是非常清晰的。只是他那个排列一错乱,一般初次观影的人没有很强的电影经验,会糊涂。
记者:就像一开始电影里老会穿插三线厂房的旧景,有些观众会觉得这些跟现实发生的不太挨着,等到老太太最后回到三线,才明白,原来这些场景一直在老太太脑海里。
王小帅:这个电影我最需要避免的是闪回。我给有些演员看,他们说,你这个剧本感觉没完成、单薄,既然有过去,应该把过去展现出来,让观众看到,但我觉得恰恰不要闪回,就要现在。要现在呢,又要具备历史厚重感,这些穿插的镜头可以完成两道工序,一道工序就是有历史感。第二道工序是闪前,就是一个预感。就是三线破败的迹象一直在老太太的脑子里,产生一种预知,然后她回去一看,原来我都见过这些。她这个梦境或者记忆其实不是以前的,是未来,是来生传过来的信号。
记者:这次埃及放映也包括上次多伦多放映,您都提前跟观众说,前半部分会有点沉闷,请一定要看到最后。
王小帅:我觉得这个电影不能满足和接近普通观众的节奏感,这肯定是不行的。我都替他们抱歉,就是你得这么看,你得等着,等到最后。只能是这样了,它结构放在那,没有办法过早揭秘,那就没意思了,本身是这么一个玩法,只能希望观众能够适应。
记者:不过片子里也加入了悬疑的元素。
王小帅:这里面是有悬念,但构成不了悬疑惊悚电影的类型。它只是有悬念,能够吸引观众的一个基础。但我不给它走到类型上去,你要走类型的话就又变成要用类型片去考核它了,实际上就变成你要在类型结构里寻找突破,如果不寻找突破的话,简单走类型片我倒觉得挑战性不够强。
记者:那怎么定义这部电影,有悬念的文艺片?
王小帅:文艺片也被大家用坏了,小清新也是文艺片,什么都是文艺片,叫“文艺片”挺恶心的。应该是算严肃主题的严肃电影,它可能不是那种让你大哭大笑的电影,只是很严肃来说一个事儿。严肃类型的东西,中国现在市场不需要,它始终缺位。
记者:《闯入者》有中国特有的历史背景,您想过为海外市场,在故事的选取或者表述方式上做一些倾斜吗?
王小帅:这个电影我没有为西方海外市场做任何考虑,就是给中国人拍的电影。当时去威尼斯放的时候,我有一种担忧,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外的人还不知道中国有个文化大革命。就比方说我们到埃及来,假如埃及三四十年前有过什么对这个国家重要的历史,我都不知道。但像这种电影,你看我们也没有介绍那场革命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它只是过去的一个伤害。这是国际通用的语言,就像比如说一个埃及电影说,前年埃及革命给他造成的伤害,不需要了解革命的细节,知道革命给他造成的冲击和伤害就够了,这是人的一个通性。
谈女主角吕中:
如果她能得奖 我就特别高兴
记者:您跟吕中老师合作,感觉到她这一代演员跟年轻演员有什么不一样吗?
王小帅:对,她全档期。老太太嘛,广告也少,她也没有经历再搭别的戏,等于回到了一个非常传统的制作流程。所谓传统制作流程,过去电影厂没有人有好几部戏,就全档期配合,随时候命,养成了老一代艺术家这种好习惯。我觉得这是拍电影最基本的要求,但是现在变成了最大的奢望。一般演员都是时间调来调去,轧好几个戏,轧戏越多,越觉得自己有价值,特别奇怪的一个怪象。可在好莱坞,大家接一个戏就是一个戏,他不敢去轧别的戏,那经纪人合同,商业压力很大的,你弄不好,演坏了,砸你的饭碗,所以他们很认真对待。
记者:听说吕中老师也都是一个人来,也没有什么助理在。
王小帅:对,她就没有什么助理,因为她活动不多,在团里演戏不需要,出来拍个电影,都是我们给她带个助手,帮助她拿个饭,照顾她一个车,如此而已,所以这个是很舒服的状态。不像有些演员现在真的是招呼不起,一个演员来,十几个跟在后边,天哪。
记者: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助理。
王小帅:就像中国人不排队现象,谁造成的,不是抢队的人,是窗口里售卖那个人,这就是制度建立和制度不建立的关系。窗口里售卖这个人相当于建立制度的人,制度的执行者,外国就是这样,你随便抢去吧,插队的人我售票员不接你的钱,我就拿排队的规矩的人的钱。这不就杜绝了嘛。你不要着急,下一个肯定是你,前边插太多,我把他们挡开。可是中国不是这样,中国是谁只要把钱塞到他的面前,他就收。所以正经排队的就永远挤不过。从这个角度看,大牌带得多就可以气势压人,然后你就得服侍他,他给你脸色,你拍不了戏你就求他,这样一弄,他就有面子,有位置。那别的一个人来呢,哦,你一个人来的,就好欺负啊,就不待见你啊,那你就觉得你受委屈啊,也要带。这东西都是恶性循环,拼,谁晚下车,谁开房车,谁带化妆师发型。如果按我这,我相反对你一个人来的,没有助理的,我照顾你尊重你。这样的话大家就把这个尊严留给真正的,而不是虚假繁荣的人。
记者:您在威尼斯时,曾说吕中老师没拿奖挺可惜的。
王小帅:我觉得是大家共同的心愿,我们跟老太太也说过,机会最大的就是你。假如给她一个这样的回报,我就特别高兴,就好像我就做了一个多好的事儿。一个艺术家演了一辈子戏,也没有派头,这个时候给她一个这样的荣誉,这样的风格就会发扬光大。这是正的榜样,好的榜样。
记者:除了吕中老师,其他演员是怎么选的,比如演男孩的石榴?
王小帅:石榴是我在上一个戏筹备的时候做了一个训练班,很多业余的过来做训练。但那个戏后来没有继续,当时训练班里没有他的角色,但是我拍这个的时候正好觉得他合适,就过来了。其他的演员,远征、秦海璐、秦昊,这都是现成的演员,都合适,大家一块愿意合作。
记者:听说之前一个片子您希望用一个演员,但投资方希望用另一个,有些分歧。
王小帅:对,这种情况倒是遇到的。相对严肃一点的电影,所承担的市场风险要大一点。有的投资方、合作方去寻找一些演员的搭配,也是希望电影在未来可能有更好的结果。演员都是很优秀,都不差,如果人家愿意来,投资方也因为这些演员的影响力让他们减少心理上或者实际上的风险,我觉得这是值当的,这不是妥协,是正常配合。但有些演员是来不了,人家现在大咖太忙了,档期不行,或者觉得角色太小,这个你是没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