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落下帷幕的台湾金马影展上,几部在大陆不太被人关注的电影成为了瞩目的焦点:娄烨导演的《推拿》以横扫的态势斩获最佳影片、最佳新演员、最佳改编剧本等六项大奖;周浩的《棉花》摘得最佳纪录片奖;耿军以荒腔走板的黑色喜剧《锤子镰刀都休息》获得最佳短片奖。耿军上台时激动地表示,向北京独立影展、中国独立影像展(CIFF)致敬。
而第十一届CIFF在此之前刚刚闭幕,周浩的《棉花》和娄烨的《推拿》都是入选作品。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耿军的《锤子镰刀都休息》获得了第十届 CIFF短片评委会奖,而那年夺得短片最高奖的《酥油灯》则是去年金马影展的最佳短片,也是明年年初奥斯卡参赛短片之一。
比较遗憾的是,这类电影的大众曝光率和文化影响力都相当有限,这就是为什么媒体会把夺得柏林金熊奖的刁亦男看作新人导演,把耿军的短片看作是东北搞笑微电影的原因。这些“看不见的影像”,虽然质量有悬殊,但它们对现实的指涉、对自由风格的探寻,都是每一个青年导演开始时最可贵的一步。我想这就是中国独立影像展的意义。
这次在南京的五天,笔者观看的影片多为剧情片,以下是我选取的几部有代表性的影片以其介绍和评论。虽有以管窥豹之嫌,但这些影片在我看来呈现了当下大陆艺术电影生态的轮廓。
《舞厅》,失控了
获得海外电影教育背景的内地电影人的数量在这几年呈直线上升的态势,他们往往会比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更放松,包括经费上的压力和文化差异受众的阅读习惯上的压力,都相对小很多。比如去年并置了装置艺术和经典电影思路的《酥油灯》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然而放松未必是好的。导演胡茄毕业于法国八大电影系,《舞厅》是他的第一部长片作品,影片框架很大,人物非常多,是一个中等成本电影的体量,大体思路类似索菲亚·科波拉的《处女之死》。影片讲的是一个为寻找失踪妻子的男人,在一个破旧的舞厅打听到了妻子改嫁的消息,失魂落魄的他于是和几个舞厅姐妹(包括变性人)做了朋友,最终他爱上的舞女死于非命,他穿上妻子留下的高跟鞋和黑丝袜做起了“舞女”。
遗憾的是,导演还远远没有到达驾驭群戏的能力,甚至连男主角这个人物都完全无法成立,每一个由戏剧巧合构建起的情节点和细节都不经推敲,使得影片在八十五分钟内都处于疯狂失控的状态,令人如坐针毡。
《推拿》,快去看!
影展选择这部影片作为正式开幕影片而非竞赛影片,也是娄烨的意愿,因为前两次参赛都获最高奖(《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浮城谜事》),必然引起了很多拿不到外国投资和市场关注的参赛导演的看法。
《推拿》是娄烨第二次在南京取景拍摄的影片,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原因之一是影片改编自南京作家毕飞宇的同名小说,原因之二是娄烨很迷恋南京这座城市灰蒙蒙之中又渗透着病态的嫩绿的气息,这种气息很对他胃口。
我想《推拿》对于娄烨来说,最大的挑战和乐趣,便是通过想象来模拟出盲人的感官和心理。娄烨在艺术语言的创造力上,笔者认为是不亚于早期第五代的:摄影机长时间虚焦和大量暗部噪点,模拟视网膜损坏的特性;摄影机头灯与环境光线相互切换,造成忽明忽暗、亦真亦幻的效果;常常出现的想象性音效,比如街头爆炸、火车踏过铁轨,都是一种混乱失序的心理运营;不带任何渲染情绪的口述片头和旁白,或许是试图让观众在电影院里像阅读冰冷的盲文一样去完成、填充情绪的想象。在柏林国际电影节和香港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技术类大奖,也是对娄烨的才华和勇气的肯定。笔者强烈推荐观众能进影院欣赏这部影片。
《心迷宫》(原名《殡棺》),老练
《心迷宫》是青年导演忻钰坤的处女作,成本仅200万元,就其作品来看,它更像出自一个在影视江湖摸爬滚打多年的中年类型片名导的力作。该片入选威尼斯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金马电影节等重要国际大赛,并获得一致好评,这样的起点,已经让很多有类型片愿望的导演望尘莫及。
影片错综复杂,却杂而有序,错而有理,更可贵的地方在于,在情节转折处都有很强的思辨性和幽默感。剧情以三个人的视点依次排列展开,把一宗杀人案及其引发出的一系列荒唐事件梳理了出来。故事改编自真实事件(意外烧山后发现一具尸体,多家村民前去认领),背景放到半封闭的新农村,很有当代寓言的意味。这部影片目前已经拿到了放映许可证,预计明年3月全国上映,我相信届时会引发更强烈的讨论。
忻钰坤(右)和《少女哪吒》编剧王沐。
《夜》,导演当时才21岁
影片灵感和构架取自著名希腊神话《那喀索斯》,改编者即是导演和主演,名叫周豪。他在完成这部影片的时候只有21岁,还在重庆一所学校念大三。该片曾入选柏林国际电影节全景单元,周豪也成了华语电影史上入围柏林电影节的最年轻作者。
《夜》虽然语言品质粗陋,但媚态十足。人物简单,一个男妓、女妓与一个男同志,以及一些陌生嫖客。场景也很简单,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子,一条隧道,一个房间和一间厕所。三人间相互纠葛得很有趣,有点像线条简洁版的《你妈妈也一样》。影片从情欲的纠葛,爱情的纠葛,友情的纠葛,最后落脚到身份(娼妓与同志)的现实尴尬境遇。不由得让我佩服起这个少年老成的青少年。影片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物之间的纠葛的核心过于天真和模式化,而这恰恰是阅历而非神话故事可给予的。
周豪。
《那片湖水》,近年来大陆最好的艺术电影
杨恒有着和贾樟柯、章明同样高的起点,《槟榔》作为他八年前的处女作,获得了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那一届的主席布鲁诺·杜蒙,不顾其他评委的反对,坚持要把奖颁给他,因为他实在太喜欢那部电影的纯粹感了。全片三十几个镜头,只有少量运动镜头,淡如水的叙事和无聊懒散的青春期,堪称对青春史诗片的彻底反叛。
之后杨恒又拍摄了《光斑》,试图复制那份极致:镜头更少,不做任何运动,情节更少,并加入了更浓郁的中国山水画意象,令我想起了James Benning的一些电影。可惜山水画与叙事的结合欠缺一些有机性,空间参与叙事的驱动力不足。
蛰伏三年,再次拿到鹿特丹一万欧元基金的支持,杨恒拍摄了新片《那片湖水》。《那片湖水》是杨恒镜头数最多的一部,而且有了不少摇镜头和切出镜头,叙事性也大大增加。更让笔者折服的地方在于,山水画意境与写实主义的骨骼结合得不留痕迹,并升华出一丝微妙的超验感。再加上台词设计凝练,回味无穷,笔者认为这是《巫山云雨》之后大陆最好的艺术电影。
杨恒。
《冰毒》,我有些反面看法
缅甸籍华人赵德胤从16岁开始便在台湾上学,是侯孝贤的金马电影学院的第一批学徒,从他的几部作品(《归来的人》、《穷人、榴莲、麻药、偷渡客》和《冰毒》)里我们能很清晰地找到台湾新电影式的社会批判意识:小人物来到新环境或回到旧乡土后的举棋不定以及随波逐流,并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冰毒》获得了爱丁堡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奖、台北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并入选柏林国际电影节全景单元和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的提名。这部影片最近正在台湾艺术院线做长线放映,据说票房不俗,对于这部成本刚过六位数的电影来说,这样的回报已经很成功了。
不过笔者对这部影片持有一些反面看法。在跟陈翠梅导演聊天时了解到这部影片最初为一个十五分钟的短片(收录到合集《南方来信》当中,内容是在中国打工的三妹为参加祖父的葬礼回到缅甸),后来因资金剩余足够多,便在7天之内便扩充成了长片。为了做衔接,影片在开头花了将近半小时做了很冗长很直白的口头信息交代,实在让人感到乏味至极。影片出现了很多虚假的人物设计,最后一个有仪式感的宰牛的镜头也无非是表面化的猎奇。这和大陆独立电影长期以来的毛病几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