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陈建斌开始上网,但到去年时也只会手写输入。2013年6月在重庆拍戏时,闲着没事的陈建斌看了当期的《人民文学》,一个电话打给朋友:“快去买《奔跑的月光》版权。”在两部电影加半部电视剧的拍摄间隙,他用了4个月一笔一画写完了自己的电影剧本,名字就叫《一个勺子》。
2014年11月30日,在第51届金马奖收获最佳新导演奖、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的陈建斌在北京举办答谢会,并赠送妻子蒋勤勤一个金质勺子,作为结婚八周年礼物。 记者记者 权义 图
陈建斌是个勺子。勺子是西北话,傻子的意思。如果要找一个例句,最现成的,是他妻子蒋勤勤在金马奖现场的动情表态:“在我眼中,他是才华横溢、认真努力,是一个对电影充满热情的勺子,一个绝对标准的勺子。”
获奖现场这样的说辞或是欲扬先抑,但考察陈建斌身上的勺子史,实在源远流长:当年中戏90级表演系新疆班的同学纷纷当起北漂,只有他遵照入学时的承诺,回到新疆话剧团,守着一个月300块的工资。一年里只有一个话剧来找他,他翻了下剧本,拒了。
后来他考回母校念硕士。毕业之后,导师何炳珠还老惦记着这个新疆娃,看到外面诸如“陈建斌耍大牌”的新闻,感慨,“还是那么不会做人。”
2006年他终于开始上网,但到去年他还不会电脑打字,只能依靠手写输入。在两部电影加半部电视剧的拍摄间隙,他用了4个月一笔一画写完了自己的电影剧本,名字就叫《一个勺子》。
当一个勺子导《一个勺子》,里面能发生的故事,用一个答谢会也说不完:蒋勤勤每天抹两朵高原红穿一身老棉袄,陈建斌看着很满意,“很美很好看”;王学兵剃了额发不够,还得再剃了眉毛,才勉强够上陈导心目中小镇高富帅的标准;至于其他来客串的朋友,管你会不会演戏、有没有档期、多少钱身价,陈导根本不带商量,呼之即来,拍完戏后,他慷慨给你一束鲜花一个拥抱即去,同学王旭峰爆料,“这束花用了好几个人。”
聪明人已经那么多,或许一个跟世界死磕的勺子,才能够得到人们更多的尊重。王旭峰回忆上学的时候,每个人都领会过陈建斌的“讨厌”——用陈建斌自己的话说,即“老是做一些不该他做的事,费力不讨好还得罪人”——但也是因为他能将“讨厌”坚持下来,才有了在金马奖上连中三元的今天,“继续把这种‘讨厌’发扬光大吧。”
11月30日,《一个勺子》答谢会在京举行。片方之前的计划是庆功会,但陈建斌要求改为“感恩、真诚、梦想”的答谢会,感谢每一个帮他圆梦的人:“不管是投资方,还是同学、朋友,剧组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没有谈条件,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帮我完成了这个梦想。还有我的母校、老师对我的培养,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人都是帮我来圆梦的。”
答谢会上,陈建斌与王学兵热情拥抱。 记者记者 权义 图
胡学文的瓶子
去年6月在重庆拍《兄弟兄弟》时,闲着没事的陈建斌看了当期的《人民文学》,一个电话打给朋友:“快去买《奔跑的月光》版权。”
那时候他和王学兵已成立业余时间公司,他念叨多年的做导演的想法终于开始落实。这十多年他一直在找小说、写剧本,但没有一个故事,像《奔跑的月光》那样,让他感到“这就是我想要的”。
班主任何炳珠回忆,陈建斌的导演天分在读研期间就已经体现:当时他给1995级音乐剧班排了一出《赌徒》,“中戏有一个第八排演室,他把排演室横过来用,就变成一个宽银幕似的舞台。演出的学生是孙红雷、侯岩松和杜鹤。那个片段引起了全校上上下下的注意,把‘八排’挤得水泄不通,到现在音乐剧班聚会的时候,还会津津乐道地提到《赌徒》。”
但他出道以来都没有导过电影,乃至他之前改编过的唯一一个剧本,都已经是15年前的《菊花茶》,由他与前女友吴越分别任男女主角。获金马奖后他曾向媒体解释,电影在他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而他没有导戏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写出自己认可的剧本。“我用不着非拍个电影证明我会拍电影。”
直到《奔跑的月光》,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瓶子,来装自己酝酿多年的酒。在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胡学文的这部中篇小说里,农民宋河捡到一个傻子,他一开始为了摆脱傻子,想方设法为其寻找家人,但相处日久,宋河夫妇对傻子的感情益深,在傻子被“家人”接走后,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怅然若失。但出乎其意料的,接下来仍有接二连三的各款“家人”上门要人,本意是做好事的宋河,被所有人看作将傻子卖钱的人贩子。
小说留了一个开放式结尾,宋河的困境没有解决,却迎面撞上了陈建斌的经验:一个人所面临的困境是自己内心斗争的外化,宋河想摆脱现实中的傻子,其实想摆脱的是他自己身上被视为傻的那部分。
“我也是一个很傻的人。”陈建斌说,“在生活里,我让人觉得‘这个人好傻,老做一些不该他做的事,真讨厌’。比如我不是导演,不是编剧,但老爱拍戏的时候提各种建议,剧组都觉得这人费力不讨好还得罪人。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把身上的这部分去掉,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把这些扔了,我还是我吗?”
陈建斌的酒
从重庆到北京再到金门,2013年的下半年,陈建斌将这个故事带到每个片场,利用候场时间改写剧本。蒋勤勤回忆,有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发现陈建斌还在书房改剧本。
11月他写完了《一个勺子》剧本初稿。瓶子看来仍是胡学文的,但里面所装的酒,一点一滴都贴着陈建斌的标。攒了40多年的人生、艺术经验,他统统用进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里。
胡学文以河北农村为底本创作小说,建组之后,陈建斌也曾往河北农村考察取景,但发现“没有感觉”。他所有的农村经验都源自新疆八家户村。这一乌市郊区地名现在被他用作自己的网名,7岁之前,他与外公外婆一同生活在这里。他的外公是个劳动好手,担任生产队队长,以至于到现在,陈建斌还觉得自己是个农民。
这个20岁才离开故土的新疆人,还是决定把故事放在他所熟悉的西北,最终定于甘肃永泰龟城。人物的身份也从农民,变成了他更熟悉,或更能体现西北特色的牧羊人。蒋勤勤回忆,戏中本有一个镜头,是她觉得自己出道多年演得最好的,但她的丈夫却被一只小羊的表现所打动,为了使用羊的全景,而剪掉了她的镜头,断送了她本“可能会得最佳女主角”的机会。
如由《奔跑的月光》变成《一个勺子》一样,小说里的人物,陈建斌基本都重新起了名字。命名里,或许能体现这个导演创世的愉快与自由,比如王学兵的角色,对应小说应当是吴多多,但不过因为朋友的绰号,陈建斌就让他叫做“李大头”。
小说中的男女主角宋河与黄花,在电影里叫做拉条子和金枝子,带有显见的西北风情:拉条子即新疆拌面的俗称,也是陈建斌最爱的食物之一。金枝子的名字,则源自陈建斌儿时村里的一个名叫“银枝子”的姑娘,这个村人发音几类“硬枝子”的名字,让当时还没认字的陈建斌困惑多年。后来他才想明白,这姑娘应该是有一个叫“金枝子”的姐姐,按序得了这个名字。在自己的剧本里,他便让素昧平生却久仰大名的金枝子姑娘落了实。
同学合影
霸道导演亲友团
在陈建斌的预设中,这个发生在西北的故事,必须要用能讲新疆方言的演员。他的重庆媳妇蒋勤勤早前曾问“这个戏里有我吗”,他直截了当地回:没有。
但后来当蒋勤勤打算接其他戏之时,陈建斌又让她来演女主角,“可能是(剧本)递给别的演员,人家没看上。”在答谢会上,蒋勤勤直接爆料。
“通过这个事情我特别深刻地意识到一点:人算不如天算。就算绞尽脑汁想怎么样,但你要相信,命运给你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陈建斌说。
陈建斌不肯透露心目中的人选是谁,但答谢会上朋友们一起把各自角色一对,发现整部影片的演员,基本算是拆东补西。王旭峰最初拿到剧本时说让他演村长,但进组之后,他演的却是村民李老三。伊犁歌手苏尔东拿到了村长的角色,他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演过戏啊!”最后架不住陈建斌鼓励“你的一举一动就是戏”而出演。
至于老同学王澜,收到剧组请她看剧本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这是不是骗子”,因为陈建斌此前从未给过任何信息,之后也没有任何音讯,直到她答应出演,才收到了陈建斌一条短信,曰:“谢谢。”师弟苏小刚的待遇稍高些,有幸得到了陈建斌的短信,虽然只有区区几个字:“你是勺子的亲哥。”就霸道地把事儿定了。
王学兵因“李大头”而获本届金马奖男配提名,但这个角色也是临危受命,不过总算陈建斌给他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当时要提前开拍,因为下了一场大雪,要抢雪景。换角色也是跟下大雪有关,原定的来不了了,王学兵本来也在戏里有演出,就让他换成这个。”陈建斌在现场解释。
“我对他们特别有信心。”陈建斌说,“我觉得不用打电话,我觉得有通知你就必须得来,还用打电话吗。因为有我们二十年的情分在。”
这些呼之即来的朋友几乎都是零片酬出演。戏份杀青,这位霸道导演给他们一个拥抱一束鲜花就算完事,据说鲜花还循环使用。但这都还不算事儿,更凶残的是,陈建斌毫无忌惮地让大家一起扮丑。在电影海报里,他与蒋勤勤以类似“黑土”、“白云”的造型出现。王澜在片中客串一个卖瓜子的,陈建斌真的从市场上卖瓜子人的身上扒来衣服给她穿。而扮演勺子的金世佳,更是开拍之前就剃了光头、不剪指甲,脸上的流浪汉妆每天都要化3小时,“妈都不认得”。
答谢会现场播放了一段拉条子与李大头的影像,很多人一开始无法认出那个黑不溜秋、额发褪到头顶的王学兵。王学兵表示,这个造型是他自己提出的,“从下午到晚上一直试了很多种造型都不像当地的人。因为太帅了,怎么也不像镇上首富,只好把头发剃了。头发剃了还是有点帅,再把眉毛剃了。”而陈建斌表示,觉得当时王学兵脸色沉重,“我就生怕他走了,不演了,赶紧给他剃了吧。”
作为新导演,陈建斌虽然开拍前非常紧张,但实际开拍后,他却发现所有紧张都消失了,仿佛他干了很久的导演。而王学兵认为,虽然一些角色的演员与陈建斌的预设有所差异,但他善于发现演员身上光彩的地方并体现在戏里,“只要是在银幕上出现的角色都是有戏的,都是好看的,哪怕是一些群众演员,他都能够从他们身上挖掘出来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就像生活中我们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生动性一样。”而陈建斌认为,这是因为他与这些朋友太熟了,“这种熟包含艺术方面的追求,他们知道我要什么东西,我也知道他们能够达到什么标准,所以在交流的时候非常默契。”
陈建斌在台上讲拍摄的故事
记者:原作小说其实发表在2013年6月,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你怎么在不到1年半的时间里就把电影做成的?
陈建斌:首先说我怎么找到这个小说的,之前我们几个人就确定了要拍电影,寻找各种题材。特别偶然的机会,我在重庆拍戏(《兄弟兄弟》)的时候,在《人民文学》看到了这个小说,马上叫朋友去找作者电话,买到小说版权。虽然那时候我还在拍电视剧,但脑子里已经在对剧本进行改编了。然后我回到北京拍电影(《洋妞在北京》),其实演员在拍戏的时候会有很多等待的时间,在候场的时候,就开始动手改剧本。之后我去拍《军中乐园》,也继续在房间里、房车里改剧本。到去年11月的时候,剧本的第一稿就已经做完了,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然后就是电影建组,春节后开始开拍,非常紧张地拍摄了20天,接下来做后期,今年8月拿到龙标,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记者: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你都在看文学期刊吗?
陈建斌:是的,第一是因为我喜欢看小说;二是有做导演的梦后,我也一直希望通过文学杂志找到好的小说,供我改编,有这样的愿望在。
记者:但感到电影相比原作还是“陈建斌化”了,基本融入了你的生活经验。
陈建斌:作者是河北人,写的是河北农村。我也去了河北农村看景,但没有感觉,虽然都是北方,但我生长的西北和河北的差距还是很大,最终决定还是选择自己熟悉的、有感觉的背景来拍。
记者:据说你到甘肃永泰龟城看景的时候,连制片人都觉得这地方太苦了。
陈建斌:我在改编剧本的时候,看到网上一个图片新闻,叫《最后的村庄》(我没有找到同名的),看到那个图我就觉得适合拍我的戏。我跟美工说,要不用这个场景,结果美工曾经在那拍过电影,说这地方非常熟悉。然后就去看景了。但跟很多人的感受不同,我并不觉得那里很苦,可能跟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有关,不觉得苦。很多人看剧照,说那一定很苦吧,我真不知道苦从何来。而且拍戏非常紧张,顾不上想什么苦不苦的。
记者:是你小时候生活环境更艰苦吗?
陈建斌: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生活在外公外婆那村子的时候,可能是我的幻觉吧,只觉得非常美好。只记得那里的菜地啊、渠水啊、树木啊……我的记忆中全是特别美好的记忆,没有苦的。
记者:蒋勤勤作为一个南方女性,她对西北农村会觉得苦吗?
陈建斌:我还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没问过任何人。拍戏嘛,戏在哪里,人就在哪里,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没问过他们的感受。
记者:你在戏里把她扮丑扮土,她有意见吗?
陈建斌:我没觉得丑啊,在我眼里很美,很好看。
记者:原作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农民,但电影里是一个牧羊人,这与你的经历有关吗?
陈建斌:我真没放过羊。我离开农村时还很小,不到7岁就回城上学了,没到能放羊的年纪。但那种场景我是非常熟悉的。
记者:那这次需要特意学习吗?
陈建斌:不需要,我觉得这些农村的经验都是我骨子里的。即便我读了研究生,我认为我还是一个农民,我身上受农民的影响、农村的影响非常深,所以这些东西都不需要特意去学习。
记者:你的这部处女作,看起来是依靠你的家人、朋友、同学的情分而完成的。
陈建斌:可以这么说,基本上就是依靠情分做出来的。
记者:演员上一开始就计划成新疆班的重新聚会吗?
陈建斌:这跟语言有关。因为我选择了新疆方言,对演员就有一定的局限,我希望他们必须会说这种语言,不是现学,而是要说得非常自如,这其实对选演员的范围就已经缩小了很多。当然会说新疆方言的人也有很多,但这些角色上,还是有一些年龄的限制,年龄太大或太小也不适合。所以基本上都在这个年龄段里选择演员了。
记者:那蒋勤勤并不是这种语言里出来的啊。
陈建斌:所以她的身份是一个外来者。她就是被拉条子捡来的。勺子并不是他捡的第一个人,只是原来是做好事,还给自己捡到了一个媳妇,但现在这个好事就变坏事了。
记者:有没有第二部电影计划?
陈建斌:有啊,现在正在创作剧本当中。
记者:这是说明你要从演员向导演转型了吗?
陈建斌:没有什么转型。我现在还是演员,只是多了一个导演身份。而要导一个作品、写一个剧本是需要时间的,并不是今天写了明天就能拍,而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过程。在这个准备过程里,我还是可以演戏的。
记者:怎么感觉你最近写诗少了?是因为把创作热情都用于写剧本了吗?
陈建斌: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在拍戏,占据了主要的精力。写诗是一种闲情逸致,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可能吟诗作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