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作《一个人的武林》片尾,陈德森任性地加入了一段3分钟的花絮,让幕后武行出来说话:这其中有徐小明、袁祥仁、林迪安等著名武术指导,但更多的是寂寂无名的幕后武师。他们或是露脸,或是献声,或是仅以海报、字幕形式在荧幕上回放闪现,但这已经足以感动观者。
曾拍摄《神偷谍影》、《特务迷城》、《十月围城》等动作电影的陈德森并非武行出身,但他亲历了香港动作片的黄金时代,也眼见辉煌翻篇。他说,制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是向香港动作片的台前幕后人员致敬。
与此同时,陈德森联合成龙、曾志伟、岑建勋等人组建了一个动作演员的福利基金,除了资助生活没有着落的香港退役武行,还去保险公司和政府部门给武行谋求权益。目前,基金会已筹集了百万款项。
曾经明星辈出的香港武行,由于传统动作片的没落已然失去了生存土壤。而随着内地影视崛起逐渐发展壮大的内地武行,也面临着行业不规范、欠缺保障等桎梏。本期《贵圈》带你走进这个曾经烽烟四起的武林,了解武行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
在香港电影历史上,武侠、功夫片一直是最重要的一支。早年的香港影坛把出身武术行当,后参与电影拍摄的武师叫做“龙虎武师”,到后来,这一称谓逐渐变成了“武术演员”或“武行”。他们常以明星的替身身份出现,有时甚至男扮女装,吊在半空飞檐走壁,做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回旋踢;有时变成打手甲或者劫匪乙,从高处跳下,或遭到重击后飞出、落地,将桌椅砸烂。
遥想香港武侠、功夫片辉煌的上世纪60年代,大导演胡金铨的《大醉侠》开新派武侠片之先风,张彻的《独臂刀》为香港影坛首造百万票房奇迹,彼时作为张彻御用武术指导的刘家良后来也独立做了导演,由他执导的《少林三十六房》与迅速走红的李小龙一样,走的是正宗国术路线,成为叫好又叫座的经典。刘家良的刘家班、于占元的元家班在当时已经是香港影坛地位不可撼动的武术指导团队。
香港功夫片的辉煌时期曾造就了一系列经典作品
李小龙的突然离世,胡金铨、张彻接连几部作品的票房失败,曾令功夫片一度进入低谷,直至80年代方才回潮。张鑫炎的《少林寺》掀起两岸三地的功夫热,元家班的大师兄洪金宝聚拢了一批专业人士成立洪家班,袁氏兄弟配合着洪家班也是一时风头无量,90年代后,更是进入好莱坞一展身手。成龙、冯克安等人在1979年成立成家班,由他们拍摄的《醉拳》、《快餐车》等影片重燃影迷热情,硬桥硬马、风格写实的功夫片一时风靡,进入了高票房的大时代。
但之后,徐克等影人引领的新式武侠兴起又宣告着上一代的落伍。90年代,洪家班遣散;1992年,成龙在西班牙拍完《飞鹰计划》后也将成家班解散;1995年,影评人列孚在《明报月刊》上发出“香港电影已死”的哀叹。彼时,香港本地影片的开机率已大幅缩减,武行们无戏可拍,一部分转战东南亚,少数人游走于好莱坞,而大部分选择北上求发展,拍摄的作品也多数从电影变成了电视剧。
随着九十年代本土市场的低迷,东南亚、台湾等外埠市场的丧失,香港功夫片的黄金时代已成追忆。而随着内地影视业的兴盛,内地市场的开放成了香港电影人的救命稻草,不少香港武行来到内地淘金。另一方面,内地武行也因拍摄需求的增加而风生水起并逐渐发展壮大,与香港武行形成抗争之势。
内地武行没经验,入行先上车后补票
范冬雨是科班出身的导演,却也是内地最早一批做“武行”的人。据他回忆,上世纪80年代,李连杰的《少林寺》掀起了国内功夫片的狂热,一时间,大批功夫电影,如《武当》、《武林志》等,也跟风上映。但由于没有专业的武术指导,这些电影在视觉体验上与香港功夫片相去甚远。
当时内地的武行和武术指导大都与范冬雨一样,具备一定的武术底子,但几乎没人知道如何将其运用到拍片当中。“我们那时候没有武指的概念,都是武术教练,电影也基本把我们日常训练的那套直接放上去或者编点动作。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替身,就基本都是演员自己比划,大家都是武打演员。”
范冬雨最初接触到专业的武术指导,源于张彻的赏识。1985年,张彻首次进入内地拍摄影片《大上海1937》,为了拍出新感觉,他没有选用经验老道的香港武术指导,演员到幕后班底全部从内地遴选,而范冬雨有幸成为该片武术指导。在现场,范冬雨仍然分不清武术教练和武术指导的区别,全景、跳轴等专业术语他也懵懂不知,“拍完戏我才知道,原来设计动作和设计动作画面是两码事。”
正是这段先入行后学习的经历,为范冬雨的动作导演生涯打开一扇大门。随后,加入电影合拍公司的范冬雨在与香港剧组的合作中偷师了不少技巧,在1988年拍摄电影《杀手情》期间,他终于组建了国内第一批正经八百的武行队伍。
性价比高,内地武指渐成中流砥柱
改革开放之后,香港剧组得以来内地取景,内地和香港的武术人才因此有了更多的交流,许多内地的武行也有机会学习到香港武行的先进经验。
熊欣欣就是在刘家良来北京拍《南北少林》时得到对方赏识,继而加入刘家班,后来成为著名武术指导。如今已是张纪中御用武术导演的赵箭,在90年代初签约到徐克旗下担任武行演员,在徐克执导的《黄飞鸿之狮王争霸》等影片中出演角色。
据范冬雨回忆,相比于经验匮乏的内地武行,当时香港武行在国内仍处于上游地位,“尤其当国内很多人连威亚都还弄不清楚的时候,武术指导这块基本是香港的人来控制”。
但是,香港武行动辄上千港币的日薪,加上工作超八小时还得双倍计工资等行内规定,令很多内地的剧组望而却步。相较之下,随着国内影视市场的兴起而逐渐有了自己发展空间的内地武行,价格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凭借“物美价廉”的优势,内地武行逐渐坐稳了位置,如今已经成为了国内武行的中流砥柱,人数占到国内武行的八成左右。
尤其是电视剧领域,大部分对功夫画面的品质要求并不高,再加上武戏与文戏的大量穿插,很多剧组为了省事省钱,也倾向于使用内地武行。范冬雨表示,“很多打戏里也带有那么一点文戏,你让导演拍完再把武戏拎出来让武行拍,效率太低了,所以很多戏直接就让武术指导带过了。”
对武行来说,摔摔打打简直是家常便饭,受伤、失禁、肌肉萎缩、甚至是死亡,都是这个工种所必须承受的风险和代价。《一个人的武林》中,陈德森有意把樊少皇饰演的“兵器王”设定为一名当红武打明星。在和杀人如麻的的王宝强对决前,王宝强说了段临终送别的话:“谁能想到,荧幕前的戏子,一身功夫不是演出来的。”这正是陈德森几十年来对功夫电影和这个行业的真正体会。
老武行重面子,以不用保护措施为荣
17岁入行,陈德森说自己从那时起就每天看到武行被摔、被打,在七八十年代,武行受伤比率超过50%,当年的成家班也曾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医院里,永远有7张床位是为成家班的人留着的。”
“早年的功夫电影片场是不让戴护具的,那时候拍一个从高处往下摔的镜头,十个武行就都排在那里当做‘后备’,第一个人摔坏了,第二个、第三个就得接着上,救护车在旁边等着,摔坏了直接送去医院”。
究其原因,陈德森感怀这与当时武行内的“江湖气质”有关,“如果你带护垫,用纸皮箱做保护,有些武行就会说‘哎呀,你是哪门哪派的,怎么那么没用’。为了面子,大家都只能硬着头皮真摔真打。”即便像洪金宝这种顶级动作明星,时不时也会“裸着”上阵。有一次,一个武行站在高处迟迟不敢往下跳,洪金宝大喊:“你跳不跳?”武行还是不敢,洪金宝于是亲自做了这个动作,一跃跳下坐到地上,当场失禁。
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许多武行的职业生涯迅速断送。直至后期,随着动作难度的加大,动作戏对武行们的要求越来越高,武行们才渐渐有了多加保护、避免受伤的意识。比如拍摄高空坠地的戏,所谓的地板实际上加了一层“榻榻米”,即下面垫了海绵、纸壳的地板,让武行不至于实打实的跌在地面上。
拍摄技术改进,武行风险不降,还是有人摔得骨头露出
一个称职的武行需要具备哪些能力?简单来说八个字:技、器、拳、车、威、火、替、杂。指的是武行要包揽特技,武器、功夫设计,要会飞车,吊威亚,枪械、爆破等高难度动作,还要能当替身,也能干杂活。
即便到了如今的电影特效时代,武行依然要掌握这些技能,所以,即使再小心谨慎,武行们仍然面临着各类危险,意外伤亡事件仍时有发生。吴宇森的《赤壁》剧组曾酿成一死七伤的惨剧;内地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组也炸死过一名烟火师。
陈德森的剧组在尼泊尔山区拍戏时,有个武行不慎从骆驼上摔下来,腿部露出一片白花花的骨头,但由于往返交通工具只有一周一趟,受伤的武行整整一个礼拜都只能用白酒和当地野生的大麻叶敷在伤口上支撑:“晕过去再醒来,完全是靠意志硬撑下来。”
而让陈德森最深受打击的是在《神偷谍影》片场,他亲眼目睹了剧组里一名场务被炸身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离去,又接受着香港媒体的道德审判,陈德森一度万念俱灰,想要退出电影圈。
身体成本消耗高,很多人退休连出租都开不了
做武行跟运动员一样,吃青春饭,能摔能打的年数毕竟有限,而且长年累月的伤病造成的“后遗症”也为他们退休以后的人生埋下了隐患。“很多武行十几岁就出来了,但是没有想到长远,等到五十几岁,甚至三十几岁就摔不动了,有些人想要去开出租车,可是腰椎摔坏了,坐三个小时就坐不住,怎么开出租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大厦做保安、做管理员。”
陈德森感叹这些武行窘迫现状的同时说道,由于当年的武行没有念过什么书,也没有存钱的概念,拿了日薪,要么吃喝一顿,要么小赌一下,钱就花掉了,“往往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2005年,动作片《杀破狼》引起很大反响,担任动作指导的甄子丹以硬朗、写实的武打场面征服观众。有声音称,这部影片有望让香港动作影片重拾辉煌,但之后的现实证明,辉煌不过是昙花一现,香港的动作片已无法回到当年百花齐放、新人辈出的时代了。
时代变了,动作片已不再捧人
作为曾经的武行,成龙、洪金宝这些响当当的功夫巨星是香港动作片辉煌时期受益最大的一代。元彪、元奎等尽管后来未能更进一步,却也在影坛中有着颇高地位。程小东、薛春炜等武术指导也在行业中闯出天地,而在他们之后,从香港武打片走出的青壮派已经很少,除了甄子丹、钱嘉乐,已经鲜有新人能够独当一面。
如今要捧出一个像样的动作明星或武术指导,不但香港几乎没有可能,在内地亦无成功范例。对此,出身洪家班的钱嘉乐的看法是:时代变了。“以前电影公司愿意花大价钱拍打戏,大家都非常拼命,拼出来可以做副武指,武术指导,再好一点甚至能做男主角,甚至做到导演,大家都有钱赚。现在成本都用到明星那去了,没有年轻人肯拼命了,觉得没前途。”
放眼时下的内地武行队伍,业内人士称,十个武行,顶多出一个动作指导,当演员的更是万里挑一。张晋是一个成功案例,从袁家班走到幕前,更凭《一代宗师》获得香港金像奖最佳男配角,但由于人气等原因的限制,独挑大梁出任男主角的机会并不多。
赚得少了,收入不敌十年前
做过普通武行的钱嘉乐回忆,上世纪80年代,洪金宝给他开的底薪是一万五千元港币,而且一月哪怕只拍一天戏,或受伤没法开工,一万五也照拿不误。在加入洪家班前,钱嘉乐还做过三年散工,收入依然可观,“那个时候香港电影电视市道都很好,很能赚到钱,那时候我钱包经常是鼓鼓的。”
陈德森透露,如今的香港武行日薪不过千元,多的两千元,再加上无法做到“日日有工开”,如今武行如果留在香港,收入并没有上涨多少。
而在内地,武行的收入在十余年间也上涨缓慢,内地导演、武术指导范冬雨认为现今武行的收入与付出明显不成正比,这对武行很不公平。据他透露,九十年代初,内地武行一月能拿到三四千,冲着这不菲的收入,不少年轻人加入这一行业。“但现如今,化妆、服装这块都涨钱了,道具都能拿到一万二了,武行却只能拿六千”,范冬雨感慨道,“这以后还有谁愿意干这行啊”。
圈子乱了,大量业余人士涌入
一位做了多年武行的幕后愤愤不平地说,“以前我们在剧组里很受尊重,导演有想法会开会和我们商量,现在武行在剧组里变成了地位最低的,导演开会甚至指着鼻子说,‘你们这些人不要给剧组惹事’。”
曾是幕后工种里收入最高的武行,在剧组工作人员价位集体上涨的情况下,薪水却相对有减无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业余人士的涌入,导致了行业内部的竞争加剧。
“现在好像恨不得会前滚翻的也当武行了,整个行当的门槛都被拉低了。”范冬雨分析称,“现在抗战戏,年代戏里随便都有点动作,无非就是摔两下,炸两下,大家都差不多,观众也看不出区别。这时候制片方挑选武师就比价位。”
除了少部分武行跟着知名的武术指导有稳定的工作之外,大部分武行都只能跟着包工头接活儿,据一位资深武行透露,不少剧组都是直接将武行的工作整体外包给一些有资源的包工头,包工头为了接到活,会跟制片方把价格压得很低,有时候再经过多个中间人层层转包,一些武行拿到的收入甚至只有市面价的六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个圈子都靠关系,有人认识你,拍戏肯找你才是最关键的。”很多刚入行的武行苦于未能形成自己的关系网,被人“抽水”的机会都很难得到,更别说想在武行混出头。
近年来,武行人才流失严重,除了病痛、收入等原因,最重要的还是这个行业难以为从业者提供安全保障。甄子丹等动作明星因为地位高,发生危险的机率相对低,保险公司愿意为其提供一份保单。但对于普通武行这种“高危工种”而言,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很少有保险公司为他们承保。原因很简单:武行一定会受伤,这笔买卖不划算。
武行自寻索赔,剧组见招拆招,只因没有相关统一规范
即使现在有保险公司愿意承保,也有可能面临剧组制片方“见人下菜”的局面:为了节省开支,在明星和普通工作人员在安全保障上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差别对待。一旦出现意外事故,武行们索赔之路也相当艰难。
香港尚有动作特技演员公会为武行发声,内地武行没有工会以及相对固定的组织,一旦发生官司纠纷,只能势单力薄的与剧组周旋,甚至到具体赔偿的时候讨价还价也很正常。
行业人士呼吁:也该有个行业协会了
陈德森说,最近见到一个原来成家班的武行,四十几岁肌肉就萎缩了,没有钱治病,只能靠一帮武行兄弟向电影公司和武打明星们募款,这让他很不是滋味,也因此更急切的想要组建动作演员福利基金。
看着如今武行发展青黄不接,陈德森觉得要想重振动作电影,最需要的还是培养人才。而以钱嘉乐为会长的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也表明已经有了开培训班,培养武行接班人的计划。
范冬雨在九十年代也曾跟中国电视剧导演工作委员会秘书长阎建钢等人商榷过组建动作片协会的想法,“但很现实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协会的合法性和权威性,谁来做这件事,有没有专业的律师,相关的法律,这些都要具体的去操作。而当触及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范冬雨表示,“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内地仍没有一家这样维护武行利益的权威机构。”
赵箭认为,从前武行出事都是同行自救,然而互助的方式不是长久之计,“武行的收入本来就低,再让他们拿钱出来帮助别人,这样也不太好。”赵箭提出一个新的角度,“光环都是明星的,谁也不知道武行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武行的辛苦和回报不成正比,演员摆个pose就拿那么高的片酬,应该让演员来补贴武行,你拍一场戏用了几个武行,直接付费给武行。”
总结陈词:
半个世纪以来,武行这个华语片中尤为重要的行业诞生了无数个传奇,成家班、刘家班、袁家班、洪家班,神风特技队,大批名字震惊海内外。但伴随着声名远播的,却是普通武行们日夜的伤痛和无所依的后半生。
采访前,记者本想前赴香港实地探访香港退休武行,但从基金会得到的答复,却是老武行们好强、要面子,不愿面对媒体。记者获知,他们甚至不愿接受外界的资助,宁愿只靠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但愿这些付出过青春和热血的武行们,未来不是只作为片尾静默的字幕留存在电影河流中,无论观众还是行业,还都有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而内地的武行,也不该继续甘于现状,“??食”艰难,谁都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