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姜文工作室,制片人马珂,编剧廖一梅和于彦琳招呼我吃鸡肉和猪蹄。宣传总监阎云飞,用那个屏幕已经碎掉的手机快速收发着八方资讯,一觉醒来,他的微信上多了160多条未接信息。
老姜还没来,我们先聊着放映事故和3D字幕的效果,每一个千辛万苦诞生的作品都是这样,首映这几天,工作人员心里没有别的:除了电影,还是电影,除了票房,还是票房。
我一眼瞄上了厕所门口写的字,大致意思是“上厕所前,朗诵一下这首诗,可以让你上的顺畅一点。”
这首诗其实是歌词,Louis Armstrong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前几天发生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朋友问我是不是演了《一步之遥》,我说没有,对方说片尾字幕有你,“是不是我看错了。”
看片之后,我发现果然有我的名字,和一群参演该片的记者在一起。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我其实去过,但是我忘了?或者我去探班,摄影机把我拍进去了?
现实又产生了不确定性,你看到听到的,其实没有什么是一定真实的。这样现代主义的表达,充斥在姜文所有的电影里。
一晃神的工夫,姜文回来了,穿着件长大衣,派头很足。然后我们走进他的屋子,算上姜老,6个人把我围了起来,一起接受采访。
这时候阳光洒在姜文的脸上,好像一道光环,身边《一步之遥》团队的人则像是他的信徒。我突然发现今天的姜文让我感到有点陌生。他的脸比我想象的长,耳朵比我想象的大,鬓角间一丝白发透露出他的疲惫。采访中,姜文的讲述诚恳而坦率,只有面对审查等敏感问题,才显得有些含糊。最近这些年,这种来自姜文的诚恳,在面对媒体的时候已经不多见了。
其实《一步之遥》的口碑并不算糟糕,我身边懂电影的,爱看电影的,平时不怎么看电影的,都有不少人表达出对这部作品的喜爱。首周末票房没有之前预计的4亿,但也没比预想中差那么多,况且来日方长,平安夜还没来呢,一月份又有多少电影可以和《一步之遥》较劲呢?
不过看得出来,姜文没有以前那么淡定了。《让子弹飞》的时候,他根本不在乎被误读,但是这次,他开始为自己的电影做一些点到为止的诠释。不管怎样,能够和姜文这样的导演,放下各种外界纷扰,安静聊聊电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在我看来,《一步之遥》和《让子弹飞》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讲故事的方式。《一步之遥》不像《让子弹飞》那样老实,它更暧昧,更荒诞,更任性,没有执行任务或者调查、复仇这样常规的套路,于是就容易让观众出戏,更挑观众。
这是一个和《黄金时代》相似的悖论,你拍一个作者电影,就别指望所有人都喜欢,如果你按照商业电影的模式来运作,那多少是会出问题的。《一步之遥》运气不错了,中国的观众宽容度那么高,搁在国外,这样的art-house电影,一定limitedscreening,妥妥的。这个贺岁档,《一步之遥》和《匆匆那年》交相辉映,这可真是神州大地的奇迹啊。
80分钟的对话结束之后,姜文突然问我:
“标题你想好了吗?”
“还没有。”
“我给你出一个怎么样?”
“好啊。”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我最后没用这个标题。
附:
对话姜文(完整版)
怨念是寻找真相的障碍
“恶毒的评论,让我感到叹息”
王玉年:你的电影里有太多暧昧不清的东西,让观众有了各种解读。比如大家认为马走日一定是个太监,不然为什么不和完颜英在一起呢,而且他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姜文:(大笑)这个我觉得有道理。假如马走日前面那段不是吹牛的话,或者你没听出来他吹牛的话,这个说法是成立的。那你跟太后这么熟,又在炕头上跟太后聊天,这两个柱子是成立的。
问题是马走日显然是在吹牛,他是不是个满人都可以打问号,一个爱吹牛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可信)。
我觉得只有最后他面对枪子儿时候的那些话接近真实。他和武六说,我可以走向死,但你不能为我再死,因为我不值得你这么爱。这个时候我觉得马走日是个有底线的人。
但是他囫囵吹牛的毛病,语感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所以在那还聊,“你看人大姐头发是白的,心是红的。”他改不了这个……他有讨厌的一面,也有可爱的一面,但最后一个本来不遭人待见的人,做出了不起的事儿。当然这不是盖茨比了,了不起的马走日,应该这么讲(笑)。
马走日是不自觉地通过和各种角色的碰撞,一次次地撞到自己其实并不低的底线。最后通过武六和她妈机枪的碰撞,发现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您再出事儿。这跟他第一次看完颜翻车死就跑了,是截然不同的境界。
王玉年:那就是说这次你演了一个骗子,像《让子弹飞》里面的葛优。
姜文:我们面对这样的情况少吗?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大的。
那天我跟朋友聊天总结出来,一言以蔽之,我拍的就是寻找真相的电影,不断在寻找什么是真相。当然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设一些骗局,如果大家戳穿骗局的能力越来越强,不但在电影里能找到真相,在现实中我们也能找到真相。
人的这种怨,贪、嗔、痴是吧。尤其是怨,是人们去寻找真相的阻碍。一怨,就容易在原地晃或者往回走,或者横向乱倒,这样的话我觉得就是在浪费生命。
像前些日子的一些评论,我看了也觉得很可悲。一个恶毒的评论只能反应你这个恶毒的世界,而你们就是在这个恶毒的世界里边生活,我确实为这种事儿叹息。其实可以批评,可以严厉,但是尖酸、刻薄、恶毒不起作用,就像手撕鬼子一样。理性、寻找真相,我觉得这个是人类需要的勇气和修养吧。
麻醉观众,这不算有责任心
“不顺溜着讲故事,最贴近生活本质”
王玉年:《一步之遥》从头到尾都有马走日的旁白,他的语气极其诚恳,推心置腹。有点像石挥在《我这一辈子》里那个腔调。但我越是听他很诚恳地讲述,我就越怀疑……
姜文:眼前看到的就不能信。
王玉年:你以前的电影也是这样,强调记忆的不确定性,是不是刻意想要这个效果?
姜文:我不是想要这个效果,对我来说,世界是这么长的,我没有办法离开我所生活的世界。我们耳朵也经常听到一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絮叨。这种美丽的声音,诚恳的声音……我也是在各种爷爷讲故事的环境下成长的。但是故事跟现实很不一样,而且你看一个人的自述和看他的行为总是有距离的。那马走日的自述和马走日的行为,为什么就不能有点距离呢?我觉得距离还不够。当然实在拉不开我就把声音往老了弄,其实他电影里边不这么说话。
廖一梅:而且他没到那么老就死了。
姜文:对。本来最早的时候(有这样的台词),“这都100多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是跟你们说说吧。”就更扯。
你说得对,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边我就开始自我搅局了。不是说让观众看不懂,而是不想顺溜着讲故事,这其实是最贴近生活本质的一种叙述。因为其实大家伙也都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现实,要不然大家不会写微博、写微信,把心里话或者不是心里话的在那瞎叨叨。
王玉年:我们记者去影院采访观众,看完之后没一个人愿意发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按道理说,观众自己花钱买票,喜欢和不喜欢都愿意说。
姜文:这个就起到了我们电影的作用,看完电影你会更爱自己。我原来就说过,爱自己要对自己负责任。
王玉年:就是没想好别瞎说。
姜文:所以我觉得原来那几个恐怕都是看之前就写好的(笑)。
王玉年:我觉得看完这部电影,会让观众产生挫折感,因为和预期不一样。他们希望看到又一部《让子弹飞》,或者是可以被简单归类的作品。
姜文:电影其实在追求和常规不一样,或者说艺术本身在追求和常规不一样。人们都不断勇敢问前,探索艺术的方式方法。梵高也好,毕加索也好,其实都在做这种事儿,包括齐白石……
戏剧、电影是通过故事告诉人家一个东西,其实绘画也是。但是讲故事本身并不是一个最后的目的,或者把人画像也不是一个最后的目的。怎么能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对故事本身有一些不同角度的颠覆,这可能其实对认识世界是有好处的。其实大家欣赏无数作品,无外乎也是要更多的办法去接近真相。
建立一个完整的东西,当然不容易,但是破坏了再建立,显然是需要能力和勇气。所以我从第一个片子开始,就这样做,我可以建立起来,但是我可以随时把它消减掉,然后再建立起来,我觉得这个才是对观众有责任心的。而不是说你看麻醉了,还得要醒一下,然后再麻醉一下。要不然就只剩麻醉了。
到底和观众做真心朋友,还是酒肉朋友?
“王天王成了王天王,看戏的还是看戏的”
王玉年:为什么给观众那么多镜头?我从来没看过一部电影给观众那么多镜头,花域大选、演文明戏、拍电影、大帅引渡犯人……
姜文:心里有观众撂不下。还是群众演员禁拍,这些人确实演得好,都是专业的。好多电影群众演员不禁拍。你说,你先说完。
王玉年:但是观众想看你,想看演员……你是想让电影院里的观众,通过银幕看到自己吗?
姜文:那倒没有。一个巴掌拍不响,得两头互动才能造成气氛。就跟打仗似的,有共军也得有国军,两边才能有打仗的效果。
另外王志文那段戏很有意思,按照文明戏的拍法就是线性讲个故事,又直接、又了然、又有效。但那是很幼稚的戏剧方式,不能说无效,有效。但是我们为什么不仅仅按照王志文和武六的那种默片的拍摄方法,解读真相呢?因为他们远离了真相,只追求了一种表面的效果,观众看得很过瘾,很懂,也很投入,但是离真相太远了。
第一,我们很尊重观众;第二,是用王志文式的尊重还是武六式的尊重,还是用武六后来的尊重。宁可反叛家庭,拿出枪来,也要弄清楚其实马走日不是你们看的那样。
其实这条线是很有现实性的,早就有以王志文和武六为代表的忽视真相,只追求表面效果的人存在。我只以为是在文明戏时代存在,但是现在仍然存在(笑),仍然存在那些看完首映之后的大量的评论之中。
为什么(这样的现象)被我们拍中,为什么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或者这样的思想。你看王志文那个角色,他根本不打算去研究真相,而且陶醉在自己扮演的那种,剧场轰动的效果里。他当然很成功,王天王嘛。
大家伙按照谋杀、图财害命来解释马走日,是解释得通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不要面对真相,这就摆在马走日和观众,和我们编剧队伍面前。我们要给大家看真相,我们起码愿意把观众带到可看真相的方向。
这就是现在对这电影讨论的一部分,只是电影没有往深入讨论,当然他们也起了好作用,开了个头。(观众)看不懂也是这个意思,那我们去找真相在哪里。
我觉得王志文还算一个戏子心态了,就是想要自己的某种一亩三分地的喝彩,而由于惰性和智商的盲区,他不打算,他也找不着。但是有接近真相的,像项飞田,他是故意关掉这门,故意往别处带,因为这个东西对他有好处。
王玉年:现在有很多电影只是为了观众的钱,或者为观众的需求定制一部作品。有一个说法特别有意思,通过观众对于《一步之遥》的判断,可以看出来他是从《让子弹飞》开始看姜文,还是以前就开始看。
姜文:这个说法有意思。其实你要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始看我的电影,这事儿就没有困惑,《阳光灿烂的日子》本身早那样了。
王玉年:中影南方新干线(中国最大的院线之一)的总经理赵军提过一个观点,他说现在中国的影视作品里,是流氓无产阶级的声音占主流,迎合他们的电影市场反响就好。而且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带来了一股自下而上的逆袭。比如像《万万没想到》……
姜文:什么是《万万没想到》,电影?
王玉年:网剧。他的主角是王大锤,一个所谓的屌丝,他尝试反抗,反抗无果,就用自嘲和自黑消解矛盾。
但是你的电影不一样,比如《鬼子来了》中国的农民愚昧自私;《让子弹飞》结尾,老百姓是乌合之众,见风使舵;《一步之遥》看文明戏的观众也是,完全不顾真相,就只知道傻笑。这样的表达,可能会让你无意中站在了观众的对立面。观众觉得,你不是在替我说话,我看你的电影,得不到我想要的。
姜文:或许是有道理吧。但问题是利用大家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好,还是对大家心灵真正有关怀,或者真正跟他们感同身受,来寻找一个更美好的办法?
简单说就是宣泄重要,还是朝正确方向行走重要?我认为后者是负责任的,前者是利用性的。我替你喊一句话,你跟我兜儿里塞点钱。但这个对谁有好处呢,暂时的有效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让大家陷入泥潭更深。
就像王志文做的那些,我今天只用不杀,明天只杀不用,后天又用又杀,你看我戏得看三回。那么马走日有没有杀完颜英,他不跟大家讨论这个。我给你龙虾三吃,大家很满足,又能同时看到马走日丑恶卑鄙的灵魂,对妓女的残忍,当然有效。所以王天王成了王天王,看戏的还是看戏的。
其实从莎士比亚时代,从古希腊时代,他们已经明白,看完戏再出去比看戏来之前能有点营养,哪怕一点点。但这点营养可能并不舒服,你凭什么告诉我他没杀她啊,我就觉得他杀了。一个妓女跟嫖客能干什么好事儿,让他杀了行不行。那你杀了我就给你钱,你杀三回我给你三回钱,干不干吧。王天王是干的,王天王最后穿金戴银,但是岂不是更污浊了吗?
我并不是说非要去教育大家,不必。我只告诉他,嫖客不一定非得杀妓女。而且这个妓女他有了钱,他俩不一定是金钱的关系。那当然王天王成了更大的天王,葛优成了租界里边华人警探的精英。其实最终得意的受益者是这两个个人。我就是这样一个想法。
王玉年:而且特别有意思,周韵在这里演的是一个拍电影的人。而周韵是对马走日到底杀没杀完颜英质疑最大的,她是带着一个电影的眼睛在质疑这个世界。
姜文:我觉得她是带着一个任性的眼睛。她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电影人,但是她赶巧有那样的个性,起码跟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不同的态度。其实武七的家是真正的王国,而且他对王天王也不尊重……
王玉年:对,刚刚想问这个,王天王在那个权势的阶层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姜文:对对。所以我还是愿意通过作品,和观众分享真相在哪里,我觉得当观众作为年轻人长大的时候,当观众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们才觉得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不是酒肉朋友,偶尔我们也一起喝点酒吃点肉,但是我不是他们的酒肉朋友,我愿意跟他们当知己。
廖一梅:知心大哥。
姜文:不,观众是我的知心大哥,还有我的知心大姐。所以为了知心大姐,知心大哥,我们为他们在做一版2D的,因为很多大哥大姐看3D版觉得晕。不是光看我这个,他们看所有3D电影都觉得。所以说我们能不能看看做2D的。
王玉年:拍这电影据说花了3亿,做知心小弟的成本是不是有点高啊?
姜文:成本是高。我觉得这样,这个世界虽然有很多资本主义的思想蔓延,但的确人生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机会,这样真的就活一次没多大意思。成本利润这个事儿对买卖人来说是必须去做的营生,但不是全人类必须遵循的活法,有些事儿不应该考虑成本。都那么想,这父母、孩子、对象这怎么搞啊这事儿,都扒拉算盘算这事儿。
王玉年:想问一下马总,刚才导演说有些事儿是不需要考虑成本的,你怎么看?
马珂:成本是我考虑的事儿,导演做导演的事儿,制片人做制片人的事儿。他把他的事儿做好了之后,我们把我们的事儿做好。
姜文:我们有好几个巡线员,我这事儿一到出边的时候人家就吹哨了,所以我撂着边踢。一踢着谁腿,人家给我红牌,万一出了界,人家把球给拿了。
马珂:他可能是这样,比如他说我有ABCD,我们到时候说行,你把EFG也想出来。然后想完之后说,我们考虑考虑你就AB吧,后边的不行。自然也就跟着AB走了。
大数据更像竞选纲领,电影不排斥互联网
“有人性的需求在,戏剧和电影不可能消失”
王玉年:最近有很多新名词,比如判断一部电影有没有互联网基因,还有看电影制作有没有互联网思维,是不是互联网电影,你怎么看?
姜文:互联网电影,什么意思?
马珂:大数据。
姜文:难道这不是一种营销的方式吗?但实际上我不相信大数据有那么准确,或者说根据这个能拍出《纸牌屋》来。就好像竞选,政客的纲领都在替大家考虑,你的医保,你的工资什么,但是实际上他们考虑的是谁当总统。我觉得《纸牌屋》显然不是所谓大数据能制造出来的电影。
王玉年:前段还有人说因为有互联网,电影院可能会消失,你怎么看?
姜文:互联网显然在起着作用,而且作用已经超过互联网本身最早的初衷。但我觉得它是一种方式,关键看用这件事儿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至于电影将来在哪看,我不是特别关心。我觉得我只是相信不可能没有电影,不可能没有戏剧,但是戏剧、电影用什么样的方式跟人联系,这个我觉得无所谓,大家怎么舒服怎么看。或者植入一个芯片在脑子里,随时“啪”,就可以在脑子里变出各种戏来看,也可以,白日梦嘛,帮助你做梦。总之,他实际上人们的一种需求,就像食色一样,能不能在我眼睛看到的现实之外还能创造一个世界,供我满足。只要有这个人性的需求在,戏剧和现实之外的这种世界永远不可能消失。用什么办法,我觉得不特别重要。
或者换句话说,可能更便捷或者更绚的办法,那有什么不好呢?
王玉年:但是你的电影不是让人逃逸的。比如看《变形金刚》,我就什么都不顾,看完就完了。但是看你的电影总得动脑子。
姜文:我觉得其实动脑筋才是真正的逃逸。你啥都不想,哪也去不了。也就是说你能不能真正通过一次一次的所谓逃逸,让自己的内心和认识发生变化。
否则还是那样,糟心还是糟心,恶毒还是恶毒,那对谁有好处?对不对。所谓地狱就是自己造成的,你认为在地狱里边,你的感受都是地狱。
我觉得看到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表达之后对自己的责任很重要。看见冷风吹来,你穿的衣服并不多,你可以骂,什么破天气,但是这种东西就会让你代入一个痛苦的感受当中。你如果觉得,我很需要这种清醒的感受,或者说冬天就是这样的,终于来了,你就是另外一种感受。你可以选择最糟心的表达和感受,但是这感受主要是发自你的心里,它还会再回到你的心里。
王玉年:有人认为这部电影对话太多,像舞台剧。而电影化的表达不够多。
姜文:这可能是我四个电影里边话不多的,《让子弹飞》比这话多,《鬼子来了》比这话还多。
言之有物需要人表达。人原来不会说话,猴的时候,嗷嗷叫,现在猴还叫呢。有的猴也不说话,无声的生物很多。人开始能说话,这个表达是很重要的,需要表达,需要声音,需要语言和各方面的沟通。当人在表达能力相对弱的时候会采取高仓健式的,以不变应万变。这个也是一个电影的方式,(学方言)“额们农民不会说个话”,也是可以的。但是不是没有内心活动?
以往确实有很多电影,因为他们不会写词,把缺点变特点了,造成一种冷酷式或者沉默式的方式,这个在80年代已经有过讨论,对我来说这没有障碍。我觉得电影也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你也可以简单的对打,李小龙那样也可以,史泰龙那样也可以。但是幸好人作为一种生物是比别的东西会说话,这个进化的结果我们不能放弃。关于话剧,(指廖一梅)她是前辈。你把人家孟京辉的话剧给写成电影,你把我的电影为什么就写成话剧了?
廖一梅:我哪有那么大劲啊,我一个人能赶上九个编剧?你说《鬼子来了》话不比这个密,《让子弹飞》话不比这个密?我觉得这个好像挺奇怪。
姜文:昆汀更话唠,我反正愿意看话唠的电影。
我特愿意跟记者聊天,这里人少,500人一起我就成王天王了。因为确实是这样,你越面对众人的时候,离真相越远。因为他为了让大家开心(就要讨好)。
王朔是雌雄同体,看男女关系更透彻
“王尔德是gay,我可不是啊”
王玉年:故事里可以看到马走日对女性感情上的歉疚,这是你,还是编剧王朔的投射?
姜文:我去,这个我不好说,因为这孩子带了这么多基因在里边,早已经混在一起了。说实在的,这次女性作家的出现,对这个片子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你说得对,王朔老师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比我本人看得透彻。
廖一梅:我原来说过,姜文以前的戏里边。就像王尔德说的,(女人)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了解的……
姜文:王尔德是gay,我可不是gay啊,他两头都明白。但是王朔又不是王尔德,王朔是雌雄同体,对吧。
廖一梅:对,每次我跟王朔说什么事儿,他永远站在女人一边。他说,我是你们一头的,这是他的原话。
姜文:但是他有时候跟我也能站在一块,两头都行。
廖一梅:那从本质上来讲,其实创作者都是雌雄同体的。
姜文:王尔德是两头都不行。
廖一梅:他没有,人家结婚有孩子,绝对不是同性恋。都行,两头。我就说创作者本身其实都是雌雄同体的,我觉得没有完全的一个男性角度和女性角色,只是说在这方面女人会怎么干(重音)这个事儿,会怎么思索这件事儿。(姜文:太狠了啊,你这个“干”字有性暗示,轻点读。)
女人会怎么推进这件事儿,会怎么想,这些东西我觉得对姜文来说确实有点一头雾水。其实这种男女之间的不能沟通,是上帝设计的程序,又互相有吸引力,又互信暧昧,但是又完全不能理解,才会产生出那么多故事,才会反反复复,从有人类以来男女故事就不断被讲,没有谁能说到根,就是你是说的完全的表达。
姜文:终结。
廖一梅:对,没有终结。这个马走日其实是一个从完全不理解,到慢慢地……
姜文:到最后还惦记,(女人怎么想的)谁帮我打听打听啊,他还是不明白。
于彦琳:我一个朋友和我说,看完《一步之遥》,觉得导演替我们女性复了仇。她有一个男朋友,但就是不跟她结婚。然后她就想说,你不跟我结婚是吧,我死了我看你会不会难过。然后这戏里边刚好完颜英死了,她就往后看得觉得很痛快,说这马走日倒大霉了,然后就特别痛快。
晚上回去她又想这个事儿,如果她真像完颜英一样死了,她上天还有一双眼在看着她前男友受这些罪,她会怎么办?她后来认为她可能会像武六一样,怎么着也要救他。所以她认为这个片子的两个女性,其实讲的是同一个女性的心理。我的朋友都说这电影第一次看有点蒙,因为信息比较多,简直就跟吃了一顿大肉似的。但是第二天一消化,觉得哪哪都能理解,什么都在。
看观众对电影的读解,我有点幸灾乐祸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还求什么啊?”
王玉年:电影里有句台词我印象很深。感谢大清亡国,咱们就都是暴发户了。在电影里也提到newmoney和oldmoney的概念。你是不是想说,现在这个社会也是暴发户横行的时代?
姜文:写这个戏没有更多的往现实联想,是为了塑造这个人物。但是每个人都是生活在人类环境当中,有人的地方就有newmony,就有oldmoney,反正money不是old就是new,这没什么更多的新鲜的东西。这不是特别大的特点。我是这么理解的。
王玉年:几乎你的每一部电影都会遭遇符号学的解读,《一步之遥》据说也是因为这个在审查上遭遇了问题。有的人看见手枪就觉得暗喻生殖器,看见大腿就觉得有性暗示。这是你电影的丰富性造成的观众误解呢,还是本来就真的有所指。
姜文:这个也不为过,他可以这么想。不是早说过嘛,看见什么想什么,这不是《红楼梦》自己的问题,是欣赏者面对作品在表达他自己。
其实我忘了说句话,现在所有人的感官跟我没关系,跟作品其实也没关系,我只把这东西给做这儿。你认为她怀孕了,你认为她是男的,你认为她是谁的老婆,这跟他们没关系。
我其实这个时候是很高兴的,有点幸灾乐祸。就好比蒙娜丽莎是单面镜,我在后面,看见大家对这个东西的反应,甭管他是恶的、善的。那句诗怎么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一石激起千层浪,我还求什么啊?一种创作者的幸福在这里。
王玉年:你那么喜欢纪录片,有那么追求现实和虚构的关系,为什么不拍个纪录片呢?
姜文:你怎么知道我没拍过,我拿手机拍了好多东西呢。但是纪录片并不意味着等于现实,只是另外一种方式。
我看老纪录片,这个东西不能当成真实,而用一种接近真实的方式来拍,但是你能看到当时麦浪的气息,风的气息,甚至车辙是什么样子的。我看30年代战争纪录片,定格看看蒋介石和张学良那个衣服的质感是什么样的。我说他们的衣服为什么那么厚?后来我发现,当然当时的纺织工艺差点,可能会织得比较厚。第二,扣子为什么显得比现在的扣子大?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是因为人矮,这个扣子可能没多大变化。同样的料子给一米八(的人)做,同样的扣子给一米四(的人)做,这料子就显得厚,厚了就显得大。
还有美国吉普,电影里美国人开着都很帅的,我往上一坐,腿真没地搁。包括我买40年代美军军装,我穿不进去。就那个时候的高个不多,你看那枪没变化,你看那照片,枪比那日本兵脑袋还高,这个有意思。我到德国看他们的展览,那帽子咱们戴其实都小。你可以想象,二战实际上是一帮矮子在打仗,这个是有意思的。
如果我拍古装片,我觉得都得找30岁左右或者30岁以下的人演,就15、16到30之间。因为那个时候,人活七十古来稀,那是幻想,很多人都40多岁就死了。没有老头,35就是老头,你得这么拍一个电影,那才是古代。但我这么拍人家又看不懂了,什么啊这是,这么年轻全是老头?
可能在三国的时候就没有我们想象的老头,头发还没白呢,死了。营养又不好,缺医少药,怎么可能活那么长呢,对不对?所以那个时候人家说诸葛亮26、27岁,周瑜什么30来岁,那都是中老年了,不是年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