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拍中学生谈恋爱吗?每次都没有明确答案。《青春派》的导演刘杰说,有关部门曾给他划过线:“允许早恋,但早恋有害,只许失败,不许成功。”
青春片突然繁荣了。
2013年,赵薇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拿下了7.26亿票房,随后一年半,《小时代》系列、《后会无期》、《同桌的你》、《匆匆那年》都轻松“过亿”。2015年“五一”黄金档,李玉的《万物生长》、苏有朋的处女作《左耳》、电影版《何以笙箫默》,接着的《少年班》、《栀子花开》……都在拼命抢占青春片的阵地。
为什么青春片大爆炸?《匆匆那年》导演张一白很直接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市场需求驱动的。”他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青春市场。
2014年中国电影观影人次8.3亿,其中19至30岁观影人群占比超过五成。换言之,80后、90后观众撑起了中国电影票房的大半壁江山。
青春片是好莱坞主流片种,主流到了陈词滥调的地步。而在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集体青春影像缺失。1995年,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算是开了个头,讲述的是“文革”前后大院子弟的青春。此后,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和吕乐的《十三棵泡桐》,以残酷、边缘、残缺的青春记忆为主题相继问世,但都因各种原因,没能进入影院市场。直到2013年的“致青春”,青春片这个片种才开始大规模出现。
在张一白看来,“青春”是“消费”不完的,青春片“不只是拍给经历过的人看,也是给正在经历的人来观照,未曾经历过的人来向往”。但青春片绝不是“逢拍必赚”,也需要设计和盘算。
1五十度灰不行 肚子大了可以
《匆匆那年》中,张寻和方茴的恋爱从高中开始。“我让中学生谈上恋爱了,这太不容易了。”张一白骄傲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影片出品方小马奔腾2011年就买了原著小说的版权,找到张一白。张一白表示拍不了——教育局明文规定,中学生不能谈恋爱。中学生恋爱题材能不能拍,电影局说了不算,需要教育部门的同意。吕乐的《十三棵泡桐》无缘银幕而只能以影碟发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涉及中学生早恋。
张一白一有机会就试探口风:能拍中学生谈恋爱吗?每次都没有明确答案。2013年,导演刘杰的《青春派》上映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关部门明确给他划过线:“允许早恋,但早恋有害,只许失败,不许成功。”
2014年,《匆匆那年》小说版权眼看要到期,张一白终于开拍。拍完送审,还是不行:你讲的是中学生谈恋爱啊!
如果拿掉中学部分,影片就只剩下20分钟。张一白想了个办法:把中学生恋爱的故事装进回忆,用闪回表现;残酷的、关于性的部分,都放在了大学以后。影片通过。修改意见主要集中在粗口上,片中所有“我×”,都改成了“我去”。
“致青春”《同桌的你》《匆匆那年》里都有女学生堕胎的情节,这遭到了不少吐槽。在张一白看来,能谈堕胎也是一种进步。翻看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不少未能公映的都市片,堕胎是“不准上映”的重要原因,比如周晓文的《百合》、李欣的《谈情说爱》。
《匆匆那年》原著小说中,中学生之间有一场架,张一白改成了中学生跟社会青年打架;小说中的打架地点是校门口,影片则挪到了胡同里。男女之事张一白更是十分小心:方茴和张寻这对恋人,中学时期连接吻都没有过,在一场跨年庆祝中,眼看就要“一吻定情”,却一场烟花就带过去了。
李玉的《万物生长》改编自作家冯唐的同名小说,讲述医学院博士生秋水的青春成长故事。冯唐大量着墨在秋水和不同女人的情欲,李玉试图保留这些段落。“性关系是社会关系的一种。为什么情妇告贪官,因为性关系特别能导致一些社会关系的断裂或者建立,它甚至形成了一个政治链条。”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5年3月18日,在《万物生长》新闻发布会上,被问及片中的情欲,李玉开玩笑:“这是上半身的‘五十度灰’。”这句话很快给她带来了麻烦——原本已经过审的影片,又被拿回重审。当年《苹果》受过处分,对情欲的处理,李玉已经技巧了许多。在《万物生长》中,秋水正要和女友在宿舍做爱,宿舍管理员不小心闯了进来,两人慌乱中错穿了对方衣服。
李玉很喜欢严歌苓的小说《老师好美》:两个高中生喜欢上他们的老师,其中一个高中生把另一个杀了,故事从这桩杀人案开始,再从三个人的视角分别展开。但李玉担心,这样的影片“通过上有一些问题”。
2“营销狗”这条路还得走下去
影片《匆匆那年》完成70%左右时,张一白请来观影调查公司,征集观众看片,填写问卷调查,再由专业影评人面对面访谈,最后出具观影报告。报告显示,获得“喜欢”“引起共鸣”选项最多的,是校园里的篮球比赛。张一白很意外,他立刻着手强化这一场戏。这场篮球比赛配上日本人气动漫《灌篮高手》的主题歌,之后也成为影片宣传时的重头戏。
2010年担任《杜拉拉升职记》监制,张一白对广告植入的态度是来者不拒,靠着植入,制作成本基本收回。但影片也被骂得不轻。
到《匆匆那年》,张一白底气足了——广告商青睐青春片,不是谁都能来植入,“我要看到你后面的宣传”。所以牛奶饮料、国产手机在《匆匆那年》中植入后,还在上星卫视的广告中宣传影片——一部电影的宣发成本一两千万,负荷不了上亿体量的电视营销投入,但植入的广告商可以做到。
6月高考季,张一白带着营销团队,做了一个与高考相关的话题,迅速登上微博话题榜。话题在榜上多停留几天,就相当于多占了几个广告位。他发动团队不断制作新话题,到电影上映时,微博一天四十多个上榜话题中,有15个都跟《匆匆那年》有关。
韩寒的电影处女作《后会无期》上映前,朴树唱的主题歌《平凡之路》对电影的拉动效应巨大。张一白1998年拍摄青春偶像剧《将爱情进行到底》时就这么干过,陈明演唱的《等你爱我》、谢雨欣的《谁》,有节奏地发布,效果不错。到《匆匆那年》,王菲演唱的同名主题曲在影片上映前一个月发布,成为整个电影宣传的高潮点。
2014年“贺岁档”,《匆匆那年》上映,拿下近6亿票房。因为这些“设计”,张一白被一些业内人士说成“营销狗”,但他坚持,“这条路还得走下去”。2008年他执导的影片《秘岸》,是他自己迄今最喜欢的作品,但因为合作方之间有冲突,投资方从宣传到放映,几乎都甩手不管。很多人甚至没听过这个电影的名字,张一白就意识到,“电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3小清新VS重口味
李玉原本想拍的是冯唐的另一本小说《天下卵》,讲的是割卵师——一个制造太监的人,原本富甲一方,突然发觉自己身份低微,就假扮成太监,服侍在皇帝左右,最终颠覆国家,是个疯狂的黑色喜剧。但很难过审,李玉只能暂时搁下。选择《万物生长》,是因为李玉发现,小说里,青春外壳下还有对人性的挖掘。而青春故事,无疑是相对安全和更受主流市场欢迎的题材。
不过,李玉不想拍一部“小清新”,想拍点“重口味”的。在她看来,现在国内市场上出现的大多数青春片有修饰、经过提纯,“那些杂质才是人性里头最真实的展现,纠结、背叛,分手时候的那些痛,都没有那么轻松。”
青春有多种层次,“十多岁时是干干净净的,有‘小清新’的那部分;一旦接触到人体,不管是性,还是精神上的,人体的碰撞和交流,必然要经历很多心理跌宕;还有一个层次是你怎么样面对别离,面对青春的幻灭感。”
李玉用男主角秋水的初恋、大学女友和偶遇的真爱“女神”,来阐释青春的这三种层次。
初恋小满在电影中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一个影子,第二次是一双眼睛,最后是她死的一刻,才知道她真正长什么样子。“青春期的初恋虽然重要,但是它会越来越遥远,像个伤感的梦。”李玉这样解释她的处理。
大学女友白露的戏份次之。秋水所有关于性、爱的启蒙,都在白露这里完成。白露发现秋水背叛她,两人在宿舍楼底下吵得不可开交、歇斯底里,惊动了整栋宿舍楼也全然不顾。为影片拍摄纪录片的摄影师泪流满面,那就是他的往事。
戏份最重的,是秋水最后遇到的女神,两人几乎一见钟情。做医疗器材销售的柳青美丽动人,生活优渥,但她的成功靠的是和不同男人上床。冯唐小说里,柳青的故事轻描淡写,李玉则强化了这个角色,她认为,柳青使秋水从男孩成长为男人。
片中一句台词,是冯唐写的——柳青对别人讲起她对秋水的感情:“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任何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无法安宁。”这句话特别击中范冰冰。她说:“李玉,我特别恨你,这是谁写的台词,太难受了!”那场戏,李玉觉得范冰冰已经不像是在表演。
为了让更多观众能看懂《万物生长》,李玉放弃了之前喜欢的晃动镜头。轨道、摇臂,这些她一度十分排斥的商业片拍摄手法,现在全用上了。
4叛逆是因为热爱生活
将在2015年夏天公映的《少女哪吒》,剧本曾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最具创意项目奖,70后导演李霄峰因此得到拍电影的启动资金。影片2014年入围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竞赛单元,并获得第51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提名。
影片改编自绿妖同名短篇小说,李霄峰一看到小说名就喜欢上了。“哪吒是叛逆的。他原是男的,但将少女和‘哪吒’组合在一起,还挺向上的。虽然叛逆,但本质上她非常热爱生活,所谓逆天的行动,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叛逆成了电影的叙事关键词。王晓冰值日,负责喊“起立”,全班人都应声站起来,她却固执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李小路是班里来的插班生,一进门就气势非凡——身上拴着一张桌子,就来上课了。两个叛逆少女成了好朋友,用纸条交换小秘密。
小路后来转学,和曾经暗恋她的男生成了同班同学,早恋开始了。写到这儿,李霄峰问自己,这样的早恋重要吗?对一个少女而言,海誓山盟太重,而早恋的那些事儿,不用展现,观众也能想象得到。他干脆笔锋一转,让小路在影片中消失了一阵,让晓冰军训时的李教官出场了。晓冰喜欢李教官,拼命给他写信,甚至要为了他参军。但这一段,也不是为了讲述爱情,它更像一个比喻,是叛逆少女对理想主义的追寻。
从学校、家庭到社会,没有人容得下少女的叛逆。爱美的晓冰长发披肩地去上课,语文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不允许她这样做:“你不要学那些放荡的女孩儿。”
李霄峰剧本写到这儿很生气。他自己成长的过程中,就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们不考虑你喜欢成为什么样的人,总是要求你在别人面前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家长们将执意要参军的晓冰包围起来,灯光把家长的脸照得阴森森。有演员提意见:这样会不会把他们拍得太丑?李霄峰坚持要这种效果,让屋里的审判就像是在一座庙里,四周立着各种各样的天王、菩萨,每一个都威严地盯着你。
两个少女刚成为好朋友时无话不谈,这种看似牢不可破的友谊是脆弱的。李霄峰记得,他和身边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只是不愿承认。那些在学生时代彻夜长聊,好像交换了人生很多秘密的好友,过了十几年,很多彼此再也没有联系。“在这种快速发展的时代,人和人,人和过去,可以割裂得非常干净。”李霄峰感叹。
李霄峰在《少女哪吒》拍摄期间去看了张艺谋的《归来》,在他看来,从“文革”走过的人,经历的那种悲剧是非常显性的。
《少女哪吒》中的两个80后,没有经历过那种大风大浪,“青春的残酷是更细小的,外表看不出来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悲剧,更多的是被自己埋起来了。”李霄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乘地铁常听到的安全提示广播,“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他觉得就像这个时代的隐喻,残酷的东西都在空隙里,可一不小心,人就可能掉进那些空隙。
“文艺片和商业片是两种产品线,一个是私人定制,一个是批量生产。”《少女哪吒》的监制沈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按照商业片的操作思路,《少女哪吒》的故事很可能落在少女和男生之间的情感关系,而不会阐释那么多批判和感受。沈旸监制的上一部电影,是刁亦男的《白日焰火》。
拍完《匆匆那年》,张一白在反思,中国的青春片总是带着一种很强烈的成年人的视角。能不能直接从当下的学生生活中,找那种单纯的东西来表现,比如就讲班长竞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