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对自己的双重身份处之泰然、切换自如。
一方面,他是《小武》《站台》《三峡好人》《天注定》的导演,在国外电影节上获得了很多奖项,在国内也是拥趸众多。法国《电影手册》前主编让-米歇尔•傅东曾说,“我相信在很多层面上,贾樟柯都是他们这代中国最优秀的导演”,并没有加上“之一”这类表述,也有人说贾樟柯发现了中国的乡镇,就像莫奈发现了伦敦的雾,还有人说他的电影“散发着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气息”,“那些史诗般的作品将许多的中、小型人物带到人们面前”,这听起来有点像在评价果戈理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外,贾关于电影审查、社会心理的言论,又让他带上了公共知识分子色彩。
另一方面,除了创作“史诗”,贾樟柯还接拍商业广告,今年他已经为中国移动拍了3支,此前他的客户包括欧莱雅、交通银行、京东、大众、Johnnie Walker。
贾樟柯最新的客户是陌陌。
这款基于地理位置的移动社交产品主打陌生人社交,2011年8月上线,2014年2月宣布注册用户过亿,2014年11月08日提交IPO申请,在招股书中自称是仅次于微信、手机QQ的第三大移动社交即时通信应用(mobile social IM application),2014年12月12日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今年3月又在季报中宣布月活跃用户超过7810万,并首次实现季度盈利。
尽管用户数一直增长,而且似乎找到了变现之道,但目前陌陌品牌仍未摆脱争议,很多人还是将其与一夜情联系在一起。
于是,贾樟柯给陌陌拍广告,这件事本身就成了新闻。
虎嗅近日采访了贾樟柯,地点就在他靠近电影学院的工作室,话题包括性与自由、广告跟电影、(移动)互联网。
刚用微信没几个月
贾樟柯被认为是运用数字电影技术的先锋,但其工作室客厅却几乎没有任何先锋气息,墙上贴了一圈他作品的海报,包括很多种不同语言的版本,不那么透亮的玻璃柜里摆着各种奖杯,角落的木柜子锁上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是贾樟柯电影的各种碟片,除了这些,很难把这个地方和电影工作室联系起来。
两台暗褐色的刷漆木质桌子上摆放着两台旧PC,装着Windows XP系统,一眼看去,和电影、设计、科技等词汇沾边的物件,就只有一台iMac。
45岁的贾樟柯坐在靠窗的长桌边接受采访,他不停地抽雪茄,时不时用陶杯喝茶。今年1月的时候,他曾发过一条略显笨拙的微博:“换了个新手机,还能拍照呢。”此后他的微博大多会显示“来自 Smartisan T1”,但在采访全程约80分钟里,他从未掏出任何品牌的手机看上一眼。
他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用微信,是为了工作,“是被我们的美术指导逼的”。他拿自己手里的陶杯举例,以前拍戏如果需要杯子,美术指导可能要买5个回来,他挑1个,剩下的退掉,现在美术指导拍照片发给他就行了。
此前他对互联网的使用主要是微博、看新闻、收发邮件,和微信比起来,他更喜欢微博,“因为我觉得微博毕竟还是一个广场的概念,微信还是一个太私人的,私人圈子的概念”。
跟陌陌是怎么搭上的(教程:商业公司怎么打动一个导演)
陌陌CEO唐岩、COO王力和贾樟柯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但陌陌团队并没有找这些朋友帮忙介绍,而是先是通过广告公司打招呼,问贾樟柯是否了解陌陌,有没有意向合作之类的。贾樟柯的回复可能有点含糊,陌陌以为他不愿意。
后来,贾就收到了王力的那封长信。
贾樟柯说这封信本身特别感染他,特别是王力讲到了自己的成长记忆。王力是他的山西同乡,阳泉人。王力在信中说:“和很多来自县城的年轻人一样,我的青春期抛弃在了烟熏火燎的录像厅、杂草丛生的铁路道岔以及钢砖密布的街头。”这听起来很像贾樟柯的《站台》和《任逍遥》。
贾樟柯觉得王力通过这封信告诉自己,“你贾樟柯跟陌陌是同道”,这让他很感动,“他其实讲的就是这个信息,说你要不要帮我们做一个,我们是一样的人。那我觉得当然去做了,为什么不去呢?”他还觉得在这个年代,有个人给自己写这么大一篇文字,是一个很大的礼遇,“那就干呗,人家写那么多字,而且写得很感人”。
于是贾樟柯就在微博上回复了王力,也回复了广告公司,双方见面聊,聊天的后半截已经在聊广告创意。
贾樟柯说他在合作邀请之前并没有怎么了解过陌陌,但他的团队经常使用陌陌,就是为了找演员,他的副导演是年轻人,发现在外地找演员的一个窍门就是用陌陌,用地区性的群组。去年贾樟柯在河北邯郸要拍一组照片,想拍一些纹身的年轻人,通过很多途径去找,都不太满意,后来副导演用陌陌,一天约了20多个,“而且都纹得特别好,特别好看”——就是在陌陌上问“谁有纹身,交流一下”。
在广告开拍前,贾樟柯和陌陌开了几轮头脑风暴会,来梳理陌陌本身的精神,即陌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品牌,和当代人生活的关系是什么,最后才选定了广告片的slogan:“陌生并不存在,因为我们都有同样的孤独”,贾樟柯还想过“孤独一生,陌陌一世”,但后来大家都觉得太狠了,没有采用。
一个多月后,广告的3分钟最终版放出,讲的是三个年轻人通过陌陌寻找同好的故事。三个故事中前两个故事来自贾樟柯的亲身经历:形意拳在山西吕梁、晋中地区比较普及,一些外地来的爱好者会用陌陌约起来切磋;他有一个朋友弄了个爱塔协会,发现、保护、介绍山西的古塔。
“我毫无顾虑”
面对“接陌陌这样一个有争议的产品,有顾虑吗”这一问题,贾樟柯立刻给出了答案:“我毫无顾虑。”
他不认为是拿个人品牌给陌陌背书,因为特别喜欢陌陌的这个概念,虽然自己不是陌陌的主要用户。他认为平台本身是中性的,还举了酒店的例子:酒店里人来人往,有赌博,有卖淫,也有商业会晤。他觉得,因为有人利用平台做不好的事情就认为平台有道德缺陷,是一个太道德主义的思维模式。
在贾樟柯看来,社会这几年道德主义越来越严重,现在的社会特别保守,“跟我们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退步好多”,他说娄烨导演的《颐和园》表现的八十年代和真实差不多,“每个个人可以把握自己的身体,大家都在恋爱阶段,都是孤男寡女,自己的身体都自由不了,你谈什么自由啊?”
他并不回避陌陌和性的联系,“我觉得也不错呀,男欢女爱有什么错呢?男欢女爱里面有很多是正常的呀,只要不违法,别破坏别人家庭呀什么的,这个没什么问题”。他非常推崇个体的自由,个体有把握自己身体的自由,“我不是一个道德主义者,所以我没有任何的负担,没有任何的道德负担。”
“如果杜蕾丝让您拍广告,您愿意吗?”
“那,非常愿意。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产品,对,多好啊。这些东西都是伟大的发明,真的很伟大。”
在服务客户与忠于自己之间流畅切换
2010年出版的《小武》一书里记录了贾樟柯的一段话:
“如果没有这部电影的话(指陈凯歌的《黄土地》),我大概现在还在山西某个广告公司里挣钱,也许我自己也弄了个广告公司——因为一度我的最高理想就是想要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广告公司,自己当老板。”
现在看来贾樟柯已经实现了当初的这个“最高理想”,他一点都不避讳自己也拍商业广告,甚至以“专业广告导演”身份自居,“我从上大学开始就是一个广告导演了,我一直主要的身份是广告导演,呵呵,我拍了十几年了,每年拍七八条广告”,“我是专业的广告导演,哈哈哈哈”。
他没有透露这次与陌陌合作的费用,“这个,人家客户有自己的秘密,不要讲出来。”他还否认拍商业广告是为了赚钱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赚了钱就享受生活,拍电影有人投资的。”讲完哈哈大笑。
就像鲍勃•迪伦拒绝“抗议歌手”的标签一样,贾樟柯也拒绝“纪实风格”这样的标签,但他的电影常常触及一些无望的现实,上一部作品《天注定》取材自4起充满暴力的真实新闻事件,迄今仍未在国内上映。这与宣传品牌正面形象的商业广告全然不同,但贾樟柯觉得并不矛盾。
“不会矛盾,就像你喝茶跟吃饭一样,看起来都跟嘴有关系,但是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事情啊。”他觉得重要的是在做某件事的时候理解其本质与底线。
贾樟柯又重复了自己此前接受采访时的观点,广告本质就是服务业,即用自己专业的艺术表现和创意能力,去服务客户的需求,“我不认同价值观我就不去拍了”。他几次提到一些常见的广告拍摄手法,“摄影棚里面光打得很漂亮,一些靓男俊女,就是回头一笑什么的”,对之很不屑。在拍摄陌陌广告片选演员的时候,他一开始就说,不要广告演员和模特,片子里打拳的小伙子来自山西武协,真打拳。
而电影则要服务他自己的感情,“我要完全忠于我自己”。
此前他曾他曾解释过小武在澡堂里的镜头,“洗澡就不应该穿衣服,如果连洗澡都要偷偷摸摸穿条三角裤拍,这叫什么电影?没有什么需要遮挡的,包括性,我一直想拍一个情色电影,早就写过剧本,叫《踏雪寻梅》,可目前不能拍,是法律的问题,我们的电影没有分级制,但我们有一个涉黄条例,我不可能去做抵触现行法律的事情。”
如果他去拍一个关于年轻人用陌陌社交的纪录片,不考虑商业因素和内容审查,他拍出来的结构可能会和现在的广告片差不多,主要是不同地域、收入、爱好的年轻人,“当然也会涉及到性啊什么的,一定会有”,如果是纪录片,就肯定不是拍陌陌这个平台,“是拍年轻人的生存状态”。
在贾樟柯迄今为止的所有电影作品里,唯一出现了移动互联网场景的就是《天注定》,在最后一段根据某工厂员工堕楼事件改编的情节中,未婚妈妈、性工作者莲蓉会刷iPad,被机器割伤手的年轻工人常岭用iPhone 5。
贾樟柯觉得他们可能会用陌陌,“因为孤独”,他真的去过某些大型工厂,体会到了所谓的“氛围杀人”,流水线上不能说话,一呆十几个小时,跟一个机械打交道,然后还有人和人之间的不信任,但要深究是谁的错,又找不出来。
《天注定》里的工厂车间只不过是这个“高度紧张、充满戒备的社会”一个极端的缩影,贾樟柯不喜欢。他提到十年前拍《三峡好人》,第一次去奉节,那边的人走在路上碰到了,就聊几句,手里拿着瓜子的可能就会递过来,“你也吃点吧”,他就接过来吃,吃完就散了,萍水相逢,人和人不设防,他觉得这很珍贵。
“十年前,我觉得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那些被时代撞倒的人们。十年后,我觉得即使赶路,也不能忽视我们的情感。我拍了《山河故人》,里面有一段词:‘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需要我们珍惜’。我希望为中国电影留住人情。”贾樟柯说。
你看,本来是因为一则因商业广告而缘起的采访,贾导还是把最后一个镜头成功定格在了“电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