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影迷都在翘首企盼昆汀·塔伦蒂诺的新作《八恶人》(The Hateful Eight),但在年底之前除了预告片我们什么也看不到。那怎么办?来看一篇长篇访谈吧。我敢担保,这是你在中文互联网上,能读到的关于昆汀最深入的访谈了。
这篇访谈由记者艾曼纽尔·布尔多(Emmanuel Burdeau)和西里尔·奈哈(Cyril Neyrat)完成,原文标题是《我用左手什么都干不了》(Je ne sais rien faire de la main gauche)。
记者:很明显您设计了很多女性的角色,为什么您一直被女性角色所吸引?
塔伦蒂诺:跟男人比起来,我比较容易信任女人,这是天生的,而且我的生活经验也告诉我更加如此。有些男人实在伤过我的心,所以我就更容易对女人放心。跟男人在一起,我是用那种单独的关系相处,就是「一对一」的方式;但我更可以主动地跟一群女人混在一起──即使针对部分女性朋友我也是用「一对一」的方式跟她们相处。在我身边,我有一些「女哥儿们」(girl-posses),她们的种族、出身非常复杂,我常常跟她们一起出去玩。我们去泡吧,做一些蠢事,我们一起看《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同时我也认为女生们对我有些感觉,应该是因为我的人格的关系:她们其实有点想保护我。在我的影片里面,女性角色之所以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全是因为我所过的生活。《金刚不坏》(Death Proof, 2007) 这部片有一半的故事发生在奥斯汀这城市,奥斯汀正是我常常跟女生朋友们在夜间出去玩乐的城市。影片中的酒吧的确就是我常常去的酒吧……为了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愈来愈被女性角色吸引,而且更不知道是不是在好几部片下来存有一种发展(的变化)。我会在接下来的一部片再回到一堆男性的角色。
记者:您是怎么样把您自己认作是要重塑女性的话语?
塔伦蒂诺:我有两种答案。第一是我永远都会给出来的答案:我是一位作家,如果我不知道要怎么做的话,那我又会是什么?另一个答案:每一位作家都是一块抹布,是一个在十年内、十五年内、二十年内等等一直都在作观察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信仰上帝,但如果我很意外地拥有一种神圣的天赋,那就是我能够编写对话。这种事它自己就在自行运作。你们不可能一方面不喜欢我的对话但又同时说喜欢我的影片,这就好像跑去看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 的剧作但又嫌他实在有够啰嗦,这是很荒谬的事。不过,常有人指责我过于叭啦叭啦太多话,但同一批人又抱怨《杀死比尔》(Kill Bill, 2003) 的第一部分对白不够多!
其实在某一极限,我有点很难接受大家对我的对话作出的恭维:这根本太简单了吧,因为全都从他本人脱口而出。我认为我写过的最好的对话,或稍微比较好一点的独白──「独白」在这边必须要用莎士比亚的意义,他自己称他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是独白──就是《真实罗曼斯》(True Romance, 1993) 中的关于「西西里岛」的笑话,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 跟克里斯托弗·沃肯(Christopher Walken)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那可是我编写的第一本电影剧本。之后,我一直想重攀上这颠峰,我认为这一击实在是跟屋檐下的那一景一样成功。我想我应该能做得更好,在我的下一部片,我要让我的法国农夫他的独白更加震撼。
《杀死比尔》
记者:这种对台词的热爱,应该始自《落水狗》(Reservoir Dogs, 1992),特别当「橘先生」(Mr. Orange) 讲出他那知名的「小狗的故事」,讲一个毒贩怎样靠奇迹逃过警察的盯梢。我们也可说当在讲某一个角色如何被抛进一场非常戏剧性的场景时,这个正在讲的动作也同时救了他自己。
塔伦蒂诺:绝对是这样。但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一旦刚写完我这个剧本,我就把这个场景丢到我最高的抽屉。连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毫无疑问我担心这整个段落会拉慢整个行动的速度,担心它把我们应该要聚精会神的大仓库的场景愈拉愈远。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这个决定有点吓到温斯坦兄弟(Weinstein Bros.):「嘿,昆汀,你是「本能先生」(Mr. Instinct),改变主意实在不像是你这个类型的人会做的事。」的确,但为了这一次,之前我的确是错的。
后来拍这个场景,那才真正是刺激万分。你们刚刚提到的是蒂姆·罗斯(Tim Roth) 用比较高的声音讲他的故事,当他正准备被一堆条子临检的时候的故事。本来我们没预期一定要拍;不过,当我要求提姆练习念台词,用以让摄影师测试一下用三百六十度环绕着他拍摄大概要花多少时间,此时他跟我都才了解到根本没别的方法还能用:我们一定要让「橘先生」继续讲他的故事,而且同时也要活出那个动作。
记者:老实说,您到底是怎么样写剧本?
塔伦蒂诺:我完全用笔在写剧本。我会部署一个有品质的测试,因为我的打字实在是很慢:别说是两个指头,我根本是一指神功!如果对我的指头来说有点太长,那一定是表示这场景出了问题,我就会放下不管。然后呢,我会打电话找一位男性朋友,我会在电话中念给他听。这并非是要搜集他批评的意见,其实我只是更需要经由另外一个人的耳朵再重新听到我自己写的东西(to hear it through their ears)。对话的部分就像是音乐,当我在写的时候,我也不断地用很高的声音念着它。重新再在电话里面念它,实在是修正一些错误安排的最佳方式。
《落水狗》
记者:您所写的对话既粗俗但又非常复杂。
塔伦蒂诺:我想要写一些以后我们永远都还会讨论到的对话。我所写的东西,是既日常生活的、非常自然的,同时也是经过经营的、修正过很多次的。这些并非是很写实的对话,但真的是,从很多种角度看它们都是很写实的。这些并非是很喜剧的对话,但还真的又是,它们其实还是很喜剧的。这些并非是很超现实的对话,但果然又是,它们是非常非常超现实的。你们有搞懂我想要说的话吗?
有某个人针对这问题曾跟我说过一句有趣的话:我的角色们一直把时间花在定义、再定义他们在对话中的位置,阶层关系就一直不断地再重组:每个人都不断地自问自己的位置以及其他人的位置,也就是说在一个团体中每一个人他所扮演的角色。在《金刚不坏》中,有某些对话其实是从这边再到那边不断地重复着,我们甚至可找到一模一样的主题。我几乎想利用镜子的效果继续走得更远,尤其是当那些女孩子们把她们跟男孩子们之间的关系讲出来时,以及第一个晚上她们想去哪里,等等。我想,我已经很精确地重复了一模一样的性爱的细节,但到最后,真正的对话比我想要的要更加干净一些,比较不精确,然后镜子的效果变得比较弱一些。
记者:所以您比较像是作家,不像编剧?
塔伦蒂诺:完全正确。我实在比较像是一个舞台剧的剧作家。《落水狗》这故事已至少在舞台上表演了两万次。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写一出舞台剧的剧本,但我认为我一定会,而且我已经有足够的知识,至少到目前为止。不管怎样,是的,我把自己当作是一个作家。而且,自从写完《金刚不坏》的剧本之后我还真是一位很优秀的作家。(我会这样说)并非因为《金刚不坏》是我最棒的剧本,而是把它写出来这件事已让我成为一位优秀的作家。
《金刚不坏》
记者:哪一位作家最能够启发您?
塔伦蒂诺:很有趣的问题。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常常是人家问我哪些导演是我最喜欢的。要马上回答的话,有三个名字已在我脑袋中蹦蹦跳跳,就像三个小雕像──而且我很乐意再加上第四位。艾尔摩·莱昂纳德(Elmore Leonard)、J.D.塞林格(J.D. Salinger)、鲍勃·迪伦(Bob Dylan)。还有这位黑人喜剧演员理查德·普莱尔(Richard Pryor),全因为他独白时所掌握到的节奏跟音乐感。
记者:迪伦?
塔伦蒂诺:他真的是位很神奇的很会讲故事的人。大部分的人视迪伦是一位诗人,但是他也把故事讲得很好,他的有些歌实在在叙事技巧上相当惊人。他根本是一位「文字工」(wordsmith),一位关于文字的炼金术士,一位相当熟悉英美式英文的人。在他的歌里面,他会玩弄这个语言的好几种状态,混合好几种笔调、好几种时代,会用当代的俚语以及一些罕见字,那些属于伊莉莎白时代的诗歌、已经被我们忘记的字。今天我们已经不再用一九三零年代那样的方式去发誓,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去邀请别人跳一支舞或参加一个聚会。在我的对话里面,我尝试着要再用到这些很特别的语法。我自己认为我也已经算是一个「文字工」(wordsmith)。
记者:在一篇访谈中,您提到在《危险关系》(Jackie Brown,又译:杰基·布朗, 1997) 上映的那天,您自己曾经混进一家戏院研究观众对您的某些处理作出的反应,您也说到这是您巨大的喜悦。您还提到在出电影院的时候,两位黑人女士彼此吆喝着说「超棒的片,对不对?」
塔伦蒂诺:我脑袋所能够想到的第一个比喻,那活像是圣诞节当天的早上。如果有我的某一部片要上映了,对我来说完完全全就像是我孩提时代的圣诞节的早上。如果我想拍一些片,目的纯粹就是希望这些片能拍得好、能在历史上留名。但是,一部影片要上映的当天,没有什么事比观众的反应来得更重要。像这样的一天,就像是一个很典型的性高潮用来形容这一天。这并非是观众他们达到的高潮,而是经由观众他们的反应会带给我这种高潮。
记者:为什么您自己要饰演酒吧服务生沃伦(Warren)?
塔伦蒂诺:全力当一个演员,对我来说已不再可能了。但我实在找不到人来演这个角色,而且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角色很适合我,好像手套一样能刚好套在我手上。但还有其它理由。像「磨坊电影」这样的拍片方式,一个重要传统就是从一部片换到另外一部片时,我们常能看到同一批演员。潘·葛黎尔(Pam Grier) 就在《黑妈妈,白妈妈》(Black Mama, White Mama,Eddie Romero执导,1972) 中演出,然后也在《鸟鸟笼》(The Bird Bird Cage,Jack Hill执导,1972) 中演出。席德·海格(Sid Haig) 也是一样的事,我有点就像是《疯人锯院》(Grindhouse, 2007)的席德·海格,因为我也在罗伯特·罗德里格兹(Robert Rodriguez) 的《恐怖星球》(Planet Terror, 2007) 中演出。这种玩法让我觉得很好玩。
在在《危险关系》露了一脸的昆小汀
记者:很多人认为《金刚不坏》只是一位「磨坊电影」的人(塔伦蒂诺)下课休息时玩出来的东西而已,您怎么看这些话?
塔伦蒂诺:听着,我用左手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去扭转别人的看法,好像要把某种意见弄成正确或是亲切;我仅只是想要把我所做的事尽可能地做到更好。《金刚不坏》这计划不是我拿来打发时间用的。我费尽心思掏出我所能给的,我跟着我的工作团队、我就像疯子一样跟他们一起工作,目的就是要拍出一部能留在历史上的伟大的好片。在两部比较严肃的拍片计划中间,千千万万事但就绝对不是跟着我最好的朋友用「咻咻快来做」的方式搞个大拼贴。而且我自己还更感觉到经由这部片我已经过一个转折点。我不知道转折了什么,但我就是知道那就是一个转折点。这就是说,靠!《金刚不坏》这部片我其实是洒了一些种子,这些种子会在未来发芽生长。
记者:这是您第一次自己担任自己影片的摄影指导?
塔伦蒂诺: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罗伯特(即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很早以前就已经下海尝试过,我也在拍《恐怖星球》的时候担任第二组摄影掌镜。我完全不排斥其他的摄影指导,但我愈来愈搞不懂他们的实用性在哪里。并非是他们拍出一部片的所有影像,纵使是他们在承担影像的责任。他们跟着导演一起讨论问题,然后他们再告诉他们的助理应该要怎么做。我只刚刚好有点夸张而已。就算一位摄影指导有点艺术气质,但他们永远成不了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我。而当我要拍片时,我并不想为每一个镜头都找出一种很独特的影像,而是要为影片的整体找一个样子。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跟洗片公司花很多时间一起工作,我告诉他们我想要什么样的效果。我不会告诉你们我们获得了什么或怎么样做出来的,但请了解整个过程真的没什么难的,仅仅就是要有股缠劲儿做到严格要求而已。
但相反,我却从种田阳平(Yohei Taneda) 他那里学到不少事情,当时他负责《杀死比尔》的美工设计(production design)。是他设计出千叶真一(Sonny Chiba) 的寿司桌。在 「Showdown at the House of Blue Leaves」这场戏,他就建筑出整座旅社!为了每一个镜头,他会指引你注意看景深内的很多细节,这些细节会提升整体的感觉。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拍《金刚不坏》中的酒吧的场景。我完全没有改变酒吧的任何陈设,它维持它原来的样子,我只不过拿掉两、三样东西而已。在拍这部片的不久之前,我也执导了《CSI:犯罪现场》(CSI: 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 Season 5, 2004)其中一集。你们也知道,这剧集的其中一个特色,就是在到处我们都放了些霓虹灯,尤其是在作研究、作分析的实验室里面。我也在奥斯汀的酒吧里面有点在到处放了一堆霓虹灯,其它呢,你们看到的的确就是那家酒吧的女服务生,这是我很坚持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背景的部分、在空间中的人物的移动,点饮料的方式、在桌子跟桌子间像蛇一样蜿蜒移动,这些就不会再是同样的事,然后观众也就不会相信这整个场景。
《金刚不坏》中酒吧的lap dance
记者:您谈到的是事实的问题。在第二段,是两位女演员在做特技动作。
塔伦蒂诺:啊,我很高兴你们跟我讲这些。其实不是,但我觉得很高兴。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佐伊·贝尔(Zoe Bell) 她正是一位特技演员,她在《杀死比尔》中当乌玛·瑟曼(Uma Thurman) 的替身。在《金刚不坏》中,的确就是她自己做出那些特技动作,包括在 Dodge Challenger 1970(译注:一款汽车)引擎盖上的特技。但是另外一位,翠西·汤姆斯(Tracie Thoms),她就只单纯是一位演员。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能很早就用一个镜头显示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在引擎盖上面、另一个在车内,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的确就是这两位女演员,我想在这一整段的汽车追逐中观众就能够相信这两位都没有使用到替身。我非常高兴我这一招真的有效。
记者:第二组的女孩子是白天版的,也就是第一组的纪录片版。
塔伦蒂诺:这真蛮好笑的……第一段落的女孩子们她们怎么样说话、她们怎么样行为,尤其是在酒吧里面,她们相对于她们的男朋友的非常明显的支配地位──等于是将他们女性化──所有这些都要表明她们是真正的悍女,真正的狠角色:They’re bad asses ! bad asses ! bad asses ! 但其实不是,完全不是这样!全部都只是花言巧语而已!真正的悍女,是其他人,是第二段落的女孩子们,而且她们表现得更加亲切、无侵略性。这种逆反是很有趣的,但很奇怪,之前我根本没想到这点,直到现在(你们的提醒)。
记者:您怎样设计、执行完成第一段落的汽车相撞那场戏的?
塔伦蒂诺:我是一位爱电影以及它的历史的人……如果我们能把电影从它诞生以来它所给予我们的整体拿起来考量的话,我认为某些我所做的东西也会在电影的历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例如《杀死比尔》中「Showdown at the House of Blue Leaves」这个大场面里面的功夫决斗,或者就是这儿的,第一段落的汽车相撞以及第二段落的汽车追逐。在那个以一个人对付一百个人的场景,这在亚洲功夫电影里面是非常典型的,但是,在今天,也在美国电影中常见。在日本电影中,这样的场景通常会在酒吧或餐厅中发生。即使很久以来这就是这样已存在很久,但毕竟还是王羽在一九七零年的时候建立起它的原型,即《龙虎斗》(The Chinese Boxer, 1970),从它几部续集来看可判断出这部片是所有现代功夫片之祖。《杀死比尔》的「以一挡百」,就是我,昆汀,要诠释一段伟大的经典画面,一个电影的原型。这是直到当时为止我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龙虎斗》
如果我脑袋就是想拍一个类似这样的场景,我的目的绝非是希望它能够被拍得「好」,我也不希望拍出来的是一个「还能看」的结果。我不会在斗牛竞技场上抛下我的帽子,看看到底会有什么事。我只想要让这个场景在这种类别里是从未拍出过的最棒的场景之一,要不然就得是最优秀的。我对那些曾经拍摄过这种场景的导演们怀着巨大的敬意:他们都是最优的导演。但如果轮到我要尝试拍这种场景,目的,就是要成他们其中一员。这能够让我成为一位比较不一样的导演,因为到这时为止,我将能够完成一件对我来说前所未经历的某件事。这某件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而且在同时,我要让这场景能带给我所有的惊悚,就像其它影片曾经带给我的那所有的惊悚。
同理可说到撞车或汽车追逐:这些都是电影的原型。你们马上就会知道这是在讲现代的原型。今天我们所能够想到的汽车追逐,其实是在一九六零年代末期发明的,《警网铁金刚》(Bullitt, 1968) 的汽车追逐无疑是电影史上正式的第一个。同理也可证「以一挡百」:这是从一九六零年代开始出现的一个原型。打斗的场面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这种场面会有点呆呆的,或有点太剧场式,有点过度地「舞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没办法找到一个最棒的字词。
《警网铁金刚》
让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样工作的:在那之前我从未拍过汽车相撞,其他人到底是怎么拍汽车相撞,我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呢,我会去学,而且我一定要让我拍出来的画面成为电影史上最优的前三名或前四名之一──这个排名顺序,当然是交给你们来决定。但仍然有某件事是更加重要的,而且是对我而言,不是对观众而言。我把我自己置身在一种状况,相信我自己也能够拍出那些大师们曾经拍过的功夫决斗场面或者是汽车追逐,而且是拍得很成功的。所以呢,现在轮到我了,换我向这个世界给出我的第一次。我必须靠着自己学习怎么样来拍,而且还根本是正在拍的时候我才摸索应该要怎么样拍。但是呢,我真认为我已足够优秀所以才能够来拍它。我对电影已有很多的认识,所以我才会尝试,而且希望成果能相当刺激。我私人会把拍一部片的经验比较成是往上爬一座山,我的这种挑战就像是这样。拍出一段还算不错的场景,可成为今年最棒的场景?拜讬,我对这没兴趣。我要的是拍出一些场景,但在未来我们会永远地再谈论到的。
事情并非如表象那样,相反地我所跟你们讲到的东西一点都不傲慢。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我会接受很有可能会失败的成果。如果真的没拍好,我会愿意承认我其实并没有我自己所想的那般优秀。更精确地说,每一个人的天分都已经冲到顶了。永远都会有那么一刻,我们还会再冲撞天花板。我不会尝试要顶到天花板:我其实很希望永远都不会顶到天花板。但是,我却是不断地挑战要快要顶到天花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已触碰到天花板),那也就会让我比较现实一点,知道我到底能做什么东西,以及做不到什么东西。该这么说了:OK,我不该越扯越远。
在拍摄《金刚不坏》的汽车追逐场景之前,我其实非常焦躁易怒;当那最重要的一天愈来愈要到来时,忙乱跟躁动也跟着高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我们要怎么做:只有当我自己也进入这个拍片现场,我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前几个阶段的准备和试戏总是很惊骇,然后慢慢地,该到位的都到位了。不管你们怎么看《金刚不坏》──这手法是否成功还是不成功,我成功了还是我失败了,你们可自由地去想──但这也是为什么,如果有某一件事是绝绝对对确定,那肯定是:这可不是用左手拍一部片用来挨时间用的!这怎么可能会是这样,而我自己却在影片里用我自己测试我自己(testing myself with myself)!的确,我会认为那一场汽车追逐拍得超棒。但如果真的是相反的结果,相信我,我真的会用我自己的脚踢碎我自己的卵蛋。
《金刚不坏》中的汽车场景
记者:从哪一刻起,您决定要重复拍四次特技演员麦克开汽车头灯的镜头?所以也是拍四次汽车相撞的镜头?
塔伦蒂诺:为这个场景,我实在花了很多时间在想它……在汽车相撞之前发生的事,似乎也更加重要。音乐,将车内女孩子们的镜头跟车内的麦克的镜头并置,慢慢地马力加到最大,等待(某件事即将发生),然后……蹦!!为了这个汽车相撞,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效果,但重复那几个镜头其实是在剪接的时候才决定的。不过也不是在剪接的当天才决定,而是在快要剪接之前。我发觉这种重复能让这个场景完全发挥功用,为的是让大家能够了解到比较美学的意念。麦可·帕克斯(Michael Parks) 所饰演的角色厄尔·麦克葛罗(Earl McGraw) 在片中医院的场景里说到:「同一时刻四个灵魂就这样飞走了。」
这种同时性也让麦克亢奋起来。《金刚不坏》并非是一部「血腥砍杀电影」(slasher movie),因为在一部「血腥砍杀电影」里面,男杀手是一个接着一个把女孩子给杀掉。只在一个弹指之间,四个灵魂同时飞到天空或飞到地狱。如果能够不用到很快速的剪接就能够达到这个完满的效果,其实没别的方法,只能够重复几次那个冲击。我非常激赏这个点子,但诚实地说,我曾经怀疑它是否有效。我这作法是在骗观众吗?所有人,排名第一位的就是哈维·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 跟我的剪接师,都向我保证:没有啦,实在必须这样子做呀,只有这样子做才能够让我们更感觉到痛苦。你们可以看到荣歌·茱莉亚(Jungle Julia) 她的一条腿怎么样跟她的身体分裂开,然后掉到地上又再蹦起来……把每一个细节都秀出来,对我来说这很重要。你们觉得这样子做有效吗?
记者:当然。
塔伦蒂诺:赞呀!为了这个镜头,我其实一直想到观众。我喜欢跟着观众一起玩,想着要把他们带到一些以前没去过(没见过)的地方。当我跟一个女人做爱的时候,我非常地注意她发出来的任何微弱的声音,目的是要把她带到我想带她去的地方,直到爽到不行。跟观众在一起是很类似的事。我之所以用到性爱的隐喻,是要试着跟你们说当音乐渐渐地大声时,你们就进入到那个节奏,你们就是特技演员麦克:你们会希望一定要有汽车相撞。
《金刚不坏》
记者:不会吧,女孩子们都这么地讨人喜欢。
塔伦蒂诺:我认为会。Here’s my point : you want the sensation. 让我来告诉你们我到底是怎么想:如果在最后一刻,在所有这么多的条件都已经具备时,那一位女驾驶察觉到那辆汽车正朝向她冲过来,所以她赶快急转弯以避免被车撞,你们一定会感觉到被诈骗集团骗了。这可以证明你们其实很希望两车能相撞。不仅只是你们期待这件事发生而已,而是你们的这种欲望让你们就变成是特技演员麦克。你们其实就像他,你们期待突来的冲击。就是这样,这件事就会发生。但是呢,它来的方式,会比你们所想像得到的会更加可怕。你们想要的并非是这样(塔伦蒂诺用一个拳头击他自己的掌),而是,应该是这样(改用手掌再击一次,但是更大力)。但如果要的这样,之前还是得那样。但已经太迟了!你们也是共谋的人!
记者:一口气就解决掉四个女孩子,这太残酷了。
塔伦蒂诺:所以当我们要在电影院里面达到这种极端的暴力,方式就必须要超级伤。既伤到我,也伤到你们。我们要伤害的,仅只刚好是我们所喜欢的人。你们还记得一部阿诺·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 主演的《魔鬼杀阵》(Raw Deal, 又译:边缘战士,1986)吗?约翰·厄文(John Irvin)导演的片,这是他刚演完《终结者》(Terminator,1984) 之后没多久又再主演的片,还算正确的片,还有一点意思。开场非常地棒:好几个职业杀手来到一座像是小木屋的房子,在那儿也有好几个FBI的人监控一个人,这个人正准备作证提供不利于一位黑帮教父的证据。他们把这个人抓起来,押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让他面对一张镜子:「你想作证是不是?OK作作这个证!」(You wanna witness something ? Witness this !) 然后他们把他的脑浆轰到镜子上!呃啊呃啊!我们超崇拜这一类的场景。这很讚呀,很好笑。因为我们并不认识那个人。但如果你们故意想搞伤害,你们就必须将这个伤害加诸你们喜欢的人。
《边缘战士》
记者:第一批女孩子全死了,但又重新在第二批的女孩子再现,是不是这样?
塔伦蒂诺:这真是好笑……常有人问我《金刚不坏》这部片是不是一部复仇的片。复什么仇呢?所以一般来说我都回答说这不是一部复仇的片。果如此,这些女孩子开始追逐特技演员麦克,但是呢,她们并非非得要做这件事。复仇,根本是另外一件事:因为是反击,所以必须花时间准备。追逐某某人,只因为十分钟前先被这某某人追逐,这跟所谓的复仇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我还是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间奏:的确,这些女孩子们并非是要针对麦克复仇,她们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她们也不是要为另外一批女孩子复仇,因为她们不认识那些人。但还真的是一个复仇:她们是为了我们才替她们复仇。《金刚不坏》就是一部复仇的影片,但是要把观众的位置考虑进来。这的确是到了现在我才想到的事,之前我没这么想过。
记者:您完全没提供任何解释,告诉说是什么事刺激了麦克。
塔伦蒂诺:在医院的时候,我给麦可·帕克斯(Michael Parks) 一个场景,这等于是《惊魂记》(Psycho, 1968) 里面的赛门·欧克兰(Simon Oakland) 他所饰演的李奇蒙医生(Docteur Richmond) 尝试着要解释诺曼·贝茨(Norman Bates) 的心理动机。我自己知道麦克是怎么开始的,我知道是什么刺激他的:他是一个疯子,汽车相撞能带给他性爱般的满足。对他来说,弄死这些女孩子并非只是一个谋杀事件,因为这正是一个强奸杀人事件(a rape-murder)。当他的汽车轰隆作响时,他感受到一种性爱快感。所有的事都围绕着这种性爱的满足感,而且也跟他喜欢感受到有能力可以冲到更远有关系。麦克是一头性爱的猎食者。他跟踪这些女孩子,查清楚她们的事,拍她们的照,蒐集一些可帮助回忆的东西。这些都不是在行动之后,而是在之前,例如当阿琳(Arlene) 在进到餐厅之前丢掉的香烟。随着时间,他已经变成玩弄这些小把戏的最屌的人。其中的一个他的乐趣,就是在接下来要跟她们碰面,挑选最精准的时刻。他穿上他的灰色的夹克,他就在准备当中。在第二大段,其中一个他之所以会失败的理由就是他已经变得很冲动:他没有好好地准备他的行动。
《惊魂记》
记者:是否能找出一个比较道德上的动机来解释他专门找这些相当性感的女孩子下手?
塔伦蒂诺:完全没有。但是在她们的相反面,麦克已不再是一头性爱动物。寇特·罗素始终是一位极端帅劲的男人,但他没办法再更年轻一些,我们根本无能为力。纯就性爱来说,女孩子们根本不把麦克当一回事。当阿琳/蝴蝶决定要对他来个贴身舞(lap dance)(译注:是在有脱衣舞孃的夜店其脱衣舞孃所跳的极为性感的舞步),他就看得出来这女孩子的优越感。麦克就是一个老恶痞,女孩子们就是想挑逗这一号人物,所以也就是她们乐于要嘲弄的目标。我们不是都很清楚这种状况吗?在酒吧里面,老是有一些老头借机接近女孩子,故意亲她们的手背:「女士……」然后她们噗呲一声:哇,他还真是可爱矣!这真是不可忍的屈辱。在她们眼中,这位男人字典里面没有「性感」可言。从未冒出有一刻能够让麦克反过来骑在她们头上,除了在门廊下之外。在某些时候,我们似乎真的相信蝴蝶(Butterfly) 好像快要被他的魅力勾走,但就算世界毁灭了,她也还是不会跟他上床。往前推十年,她很有可能会跟他上床;往前推十五年,你们一定能够确定她老早就跟他玩过了!像他这种很壮很猛的人,这种日趋向下降的事实他根本没办法接受。干,婊子!我要给她一个好看!我要把她变成一根热狗,或把她变成能夹在热狗中的那个东西!
记者:可曾有过一些很负面的女人的反应或负面的女性主义式的反应?
塔伦蒂诺:女性主义式的,这我不知道,但一些女人的批评,包含一些右派的,是有写到这部片,而且也有在一些最最严肃的报纸上面刊登。在《画面与音响》(Sight and Sound),的确是一位女人作此攻击。在美国呢,所有人都说《金刚不坏》是一部「女生威力」(girl power) 的片。请再到一家比较大的戏院再重看一次这部片,到最后一个场景,女孩子们一起痛欧麦克,看一看你们周围的脸孔:女人们都爽到翻了(译注:原字词有性暗示)。她们都有香蕉(译者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耶,K下去,揍他的头啦!」我在戛纳电影宫(Palais des Festivals) 也经历了同样的事。《金刚不坏》并非像是《杀死比尔》或《修罗雪姬》(Lady Snowblood, 藤田敏八导演,1973):因为这些女孩子是真正的专业。就跟麦克一样是专业的。并且呢,她们的状态更达到最优:麦克的手臂中了一枪,然后她们打断他另外一只。他现在就像一个傀儡,他已经不再能自卫。
《修罗雪姬》
记者:卡司是怎么组成的?饰演荣歌·茱莉亚(Jungle Julia)的雪妮·塔蜜雅·波提耶(Sydney Tamiia Poitier) 她以前从未演过电影。
塔伦蒂诺:她曾经跑来为《杀死比尔》里面的薇薇卡·A·福克斯(Vivica A. Fox) 这一角试镜,然后她在我执导的《CSI 犯罪现场》的某一集参与演出。我发现到她真的是一位很棒的女演员,但她没办法切合我要的那个角色。当时我也知道有一天我应该可以帮她找到适合她的角色。阿琳的角色是为凡妮莎·费里托(Vanessa Ferlito) 而写的,我在奥斯汀认识她,当时她在那儿演出一部片。有好几个朋友向我介绍她,然后有一整个礼拜我们就在酒吧里面闲晃。我觉得她非常酷,她说话的方式就跟在电影里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