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引起业内关注的《刺客聂隐娘》唐风涂色集正是出自黄文英之手
《刺客聂隐娘》(下文简称《聂隐娘》)的场景不算多,但每转一次场,第一个镜头一出现,就会让人连连惊叹,无论是服装、道具,抑或场景的布置,都太美太精致了,令人对唐朝有了深深的憧憬。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让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想象,可以从以往那些随意的、粗糙的甚至凭空意淫出来的编造中解脱出来。
与编剧一样,作为半个唐朝风物专家的侯孝贤提出了大量创意需求,而让这些需求一一落实的工作,就要交给影片美术指导兼造型设计师黄文英——她同样也是电影艺术设计史上另一个里程碑作品《海上花》的艺术指导。对她来说,两大刺客聂隐娘与精精儿具有超高辨识度的主色调黑与红,暗含哪些象征意义?细节如此丰满的道具和场景,是如何设计出来的?有限的场景中,哪些隐藏其中的风物人情是经过严格考证的?
本文特邀黄文英亲自做出解读,带您走近侯孝贤和《聂隐娘》的美学世界。
《刺客聂隐娘》的人物造型参考了《捣练图》(上图为局部)等唐代、五代名画
片中的各种人物发型、服饰以及道具场景有没有具体出处?
从唐代的画作中汲取了很多灵感。我个人非常喜欢唐、五代画作,不单只是山水画。它们跟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尤其是达芬奇的画作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人物画的背景通常细腻丰富,有层层堆曡的色彩与肌理。贴近观看这些画的背?,尤其那些色泽与层次多样的山河田园,乃至西方知名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可以感受到只有艺术人文达到顶峰的盛世才会显现的气势。
影片中的各种屏风设计参照了《丹枫呦鹿图》(左上)、《秋林群鹿图》(右上)等名画
在故宫唐、五代画作中,此种盛世的细节与色调感染了我。其中《秋林群鹿图》与《丹枫呦鹿图》,虽是五代画作,其色泽层次多彩,红橘幽蓝对比细腻,想必前朝唐风亦是如此。这二幅画作的背景细节给予我在设想室内色调与屏风彩绘时诸多灵感。鹿的意象姿态,也给予动物的联想。唐人爱动物,马、鹰、豹、虎、狮、猴、狼、孔雀、白鹤等……所以也选择将各种动物姿态彩绘于木屏门、纱帐之上,有时隐含角色性格,有时彰显气势或华丽氛围,或是呈现某种无以名之的视觉色调……
另外唐代张萱的《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等画作,在服装、饰品、髪簪、髪式、妆容设计上助益良深,无论是布料的纹样、质感、仕女姿态或服装样式,细节华美,皆给予我在设计这部电影时无限的想象。
周韵扮演的精精儿与舒淇扮演的聂隐娘对决白桦林
同为刺客,为何聂隐娘的黑衣如此低调,精精儿的红衣如此张扬?
剧本赋予聂隐娘“黑衣女子”的形象。她的造型设计, 是想替传奇人物建立鲜明的立体样貌,反映她深层的心灵视野。我刻意以黑色凸显聂隐娘的性格,色彩与布料不单单只是造型的材料,而是写意的元素,想象的依据。对现代观众来说,黑色既能表现低调,又能展露个性;看似单纯,实则变化多端;富于张力,也富于神秘性。这些审美观的并置与对立,启发对“黑衣女子”的多种想象,如:孤独深沉的情怀,深藏不露的能力,独特大胆的作风等。
造型与装饰的简约特质,反映出她细致敏锐的感受性。诸如黑袍衣领的黑边出红芽的缘饰,衣襟处的红线滚边与褶裥,还有,黑袍衣领与坎肩肩头上的手工质感红色缝线等细节,构成内敛朴实,简洁不张扬的美感,不只衬托出身型的修长与风韵,更透露出聂隐娘的细腻心思:明快中有深虑,强悍中有温情。这些特质,体现于她与周遭人事物的交流与邂逅中,形成一张生命的织网,正如坎肩上的网纹素材,暗喻着她交错纠葛的牵绊与寄托。
聂隐娘腰间的蹀躞带,在唐代蔚为流行,让深具象征意义的黑衣,不失与时代文化的联系。黑色皮革手套(护手)与背包,藉着素朴的美感与其具功能性的设计,强化玄色风格与主题的整体性, 也为聂隐娘的刺客行动加添说服力。
如同黑色是水墨主要的颜色,身着黑衣的聂隐娘,犹如气韵生动的形象主体,在场景中,渲染着生命力与节奏感;在武打场面里,展现出劲道与气势。其中,不仅有灵动的外在形象,更有抒情细腻的个人意境。
而在裴铏的原著中,精精儿的真实身份叫人疑惑,也令人好奇。我在造型的构思上,赋予她“火的意象”,表现精精儿不可捉摸的性格与来历。
火的形象,令人想起光热、躁烈、焚毁。一如《尚书·洪范》中“火曰炎上”的说法,提出五行中的“火”具有燃烧变化、蒸腾上升的特性。由此,引申出热切、强烈、好居高位的人性特质。又如《释名》中,“火,化也,消化物也。亦言毁也,物入中皆毁坏也”的说明,凸显火的可变性与毁灭性。这些解释,皆能丰富精精儿的造型内涵。一如剧本赋予精精儿的多重身份——刺客、田季安之妻、空空儿之徒,都让精精儿的生命性格,变得更加深刻与复杂。
《海上花》(上)是与《刺客聂隐娘》(下)在美术设计的方向上最为接近的影片
拍摄前长达七年的考据工作,都涉及到哪些方面?
1998年拍完《海上花》后,侯导提出想拍唐传奇中许多女性的角色,他举了“三红”的故事:红拂、红线、红绡,特别生动。也说聂隐娘超幻逸,适合拍武侠,可以先拍这个,要我先找来研究看看。
当时不禁好奇,侯导眼中的唐人世界,会是何种风貌?唐人用何种言语沟通呢?他们如何开始一天的生活?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如何打理妆容、服饰?不同阶级门第的宅邸御院是何种样貌?起居坐卧的榻、案、几、箱、箪笥等家具是什么款式?旅行时马、驴、牛交通车舆配备是什么样的?
唐人讲究园林花艺、寻幽品茗、薫香意境,唐人的宴饮文化?热衷的节气活动?游春、击鞠还是蹴鞠?喜欢的音乐、舞蹈?外来文明风靡的程度?唐人崇尚胡风、“贵人御馔,尽供胡食”,胡乐、胡袍、胡舞……不知不觉中,吸收了许多有关唐代的社会人文知识!
既然侯导筹划出“未来的愿景”,我也就自然而然朝他的“八卦图”走去,只是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多年!
刺客聂隐娘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杀害小孩的父亲
前期完成的设计,拍摄中有无调整的情况?
多年来与侯导的合作经验,学习到面对创作的坚持与尊重。也时常在侯导的美学坚持中看见神来之笔、而深深惊叹。
例如:电影序场,刺客奉命暗杀某藩镇大僚,藏伏斗拱之上,见大僚逗弄小儿可爱,不忍下手!选定好演员(剧中小儿与乳母、戏外是亲母子),也塑造出具有说服力的造型与场景,到了拍摄现场,侯导不想大僚只是单纯逗着小儿玩鞠球,而是大僚轻轻抚拍睡梦中的稚儿。
为了等待小孩入睡,全体剧组中断拍摄,工作人员带小孩回休息室,以便哄他入睡。可是好不容易小孩终于睡着,被抱回拍摄现场后却又惊醒,侯导当下决定收工。
隔天,有了先前的经验,侯导就直接让小孩在片场的卧榻上玩,直到他玩累了、真的睡着后,整体剧组人员立刻开机,大家都小心翼翼,深怕吵醒小孩,画面中,我们端详睡梦中孩童的姿态,如此脆弱、真实,让人心疼,那一刻,我由衷体会到聂隐娘的恻隐之心,不仅投射于片中的故事,更反映出人性本质中神秘动人的一幕。
黄文英(中)与侯孝贤在拍摄现场
侯导强调影片追求真实的意境,是否意味着艺术设计就是完全真实的还原?
电影美术与服装造型设计是一项技术上十分浩繁费工,而美学表现上又得极其幽微节制的艺术,是高度仰赖专业,却得低调含蓄,追求“隐而不见”的一种美学形式。原则是尽量精确、节制、彰而不显地交待时空情境与人物造型,适度隐藏技巧,让观众得以自然而然对电影中的时、空情境及人物投射感情。
在审美意识上有一说:距离产生美感。许多极致唯美场景的打造是汇聚所有摄制团队的心力所构筑而成,这些画面反映出侯导独特的情怀与见解,那是一种极端个人的内在投射,经由对艺术的信仰,形成侯氏独有的影像美学……在长镜头下凝聚出了时、空层次与美感。
影片的艺术成就更多是导演的还是艺术指导的?
基本上电影是导演的艺术,而侯导演又是一位深具个人风格的导演,对于他自己的电影,他不单单只是导戏,同时也是电影故事及剧本的创造者。因此,在与侯导工作时必须紧紧跟住他的思路,并且随着他的思考推演前进,我清楚理解侯导选择的是隐而不明的情感基调,所以,针对侯导的创作特质,我会格外注意随时调整自己的设计方式,以尝试在美学层面与技术层面上,共同激发出更多的可能。
侯导的行事气质中有种“古人之风”,言谈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赘述。作为导演,是天赋所致,天生才气所形成的魅力是很难形容的,得自己相处或一起工作过较容易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