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带着资本进入好莱坞，但美国人想要的不是钱

“中国人来了好莱坞”早已不是新闻了。

好莱坞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中那些容易兴奋的，比如 Todd Hoffman，会认为人人都同自己一样兴奋。这个 IP 代理公司 Storied Media 的创始人头一回在洛杉矶见到中国来的记者，我们在上一篇报道里详细介绍过他。“好莱坞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想和中国做生意。”他从电脑桌前转过身，我们的到来似乎坐实了他的猜想。

Todd Hoffman 正在加紧开发两个和中国有关的故事，一个关于重庆橄榄球队的美国教练，一个关于乒乓球外交。Hoffman 打算让编剧一写完剧本，就叫上索尼的制片人去和中国公司接触。

“故事本身就决定了它的市场，根本不用推销。” Hoffman 说。他说得没错。急于进入好莱坞的中国公司，会乐于见到老外开发了一个有国际背景的中国故事。只是不知道，诸如此类的故事们，他们找得如何了？

有人试过更真实的讲故事方式。当时，TCL 通过冠名“中国大剧院”把自己摆在了好莱坞最显眼的位置。这是地理意义上最为人熟知的“好莱坞”：好莱坞大道 6925 号，星光大道的中间站。每年有 500 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这里路过，和中国大剧院前的手印合影留念，TCL 常常会出现在这些照片的左上角或右上角。

TCL 中国大剧院

按理说，至少有 500 万人会感兴趣这个问题： TCL 是谁。

然而剧院门口的保安可能是唯一了解情况的人。他看起来受过良好的培训，几乎没有停顿就向我们介绍：一家中国的电子公司，几年前买下了中国大剧院的冠名权。在此之前，这个名为“中国大剧院”的单厅影院除了门口的明代石狮，和中国并没有真正的关联。它最初是一个在好莱坞的演艺界人士西德尼·格劳曼 (Sid Grauman) 牵头建造。

前庭的游客对格劳曼略知一二，但当我们问起 TCL ，他们大多一脸茫然。“不知道。”“应该是一家公司。”“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公司。国家？抱歉，我也不知道。”他们中还有人回答我：“这不重要。”

即便是对住在洛杉矶的人来说，这可能也不重要。Frank 是个本地的 Uber 司机，他不用看地图就把我送到了大剧院的门口。可他也说不上来 TCL 是谁。 在我告诉他答案后，他看起来就像另一个 Hoffman ，完全相信了中国人已经势不可挡。“啊！中国！”他说。

在 Frank 身上，这股来自东方的力量显示出了吊诡的分裂。它一方面来势汹汹，但似乎不知所终。

好莱坞的另一些人对此持有保留态度。他们了解到关于 TCL 购买冠名权的金额 500 万美元可能并不属实，但此前，包括《好莱坞报道者》在内的媒体，全都引用了这个数据。

《好莱坞报道者》在今年 5 月报道了另一起好莱坞与中国的合作：华谊和 STX 的合作（未来五年，两者会有 18 部影片在融资和发行上的合作，但并没有此前宣称的联合制片）。这一回它显得格外谨慎：“洛杉矶人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都翻了个白眼。毕竟，过去总有传闻说中国投资者带了一大笔钱来，结果发现并不是真的。”

关于中国人来好莱坞的传闻确实不少。就在不久前，一家新兴的本土电影公司游族宣布，将与美国最大的经纪公司 CAA、美国影视传媒 Bliss Media 成立电影基金，基金打算用来投资、制作与全球发行国际电影。但几乎没有国外媒体播报这个消息。

不过，洛杉矶人仍能细数不少知名的中国玩家。复星，这家买下全球最知名的度假村集团“地中海俱乐部”（Med Club）的中国公司去年花数亿美元投资了一家在洛杉矶的初创制片厂 Studio 8 ，创始人 Jeff Robinov 是前华纳兄弟影业总裁，它很可能是冲着成为下一个狮门去的。

甚至大公司也被中国人收入囊中。小马奔腾直接在 2012 年收购了大型特效公司数字王国 (Digital Domain) 70% 的股份。也是在同一年，万达买下了全美第二大的院线 AMC。“到处都是万达。” 娱乐营销公司 Propaganda GEM 的 CEO Ruben Igielko-Herrlich 说，在洛杉矶还有几处万达冠名的体育馆。

当然，还有阿里巴巴。洛杉矶人都知道，马云已经多次表达过他对好莱坞志在必得的信念，有时候，这种信念被描述为“下一个亚马逊”，有时候是“下一个 Netflix ”。但他们往往说不清，阿里巴巴在这几年里做成了什么。这个即使在美国资本市场也算得上庞然大物的资本新贵，也还在找合适的机会。

直到今年 6 月，阿里终于宣布投资派拉蒙的《碟中谍 5》 (Mission: Impossible — Rogue Nation) 。这是阿里在好莱坞的头一笔投资，但在这份声明里，阿里宣称自己只是帮助影片在中国进行市场推广。至于投资的数额，仍然是个谜。

还记得 Todd Hoffman 开头说的那句话吗，“好莱坞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想和中国做生意。” 这个时候，我们有必要弄清楚一点是，好莱坞人人都说自己爱中国，这说的是中国市场，不是中国大公司的钱。

Ruben 所在的娱乐营销公司 Propaganda GEM 成功地把 TCL 植入了《碟中谍 5》。他这样理解包括 TCL 在内的中国公司对好莱坞电影的热衷：“对中国品牌来说，他们这会儿还急着被更多外国人知道。” 动作片和超级英雄片是中国公司通常的选择。一方面，这类影片最有机会被引进到中国，颇有衣锦还乡之感；另一方面，几乎全世界的观众对这类片子都不会拒绝。

好莱坞看中的中国市场，正在取代北美成为全球最重要的电影市场。尽管普华永道 (PwC) 的一份数据显示，直到 2019 年，中国市场和美国市场之间仍有 40 亿美元票房的差距，但中国市场的票房增长幅度更高。在 2010 年，中国票房还不足 20 亿美元，到 2019 年，这个数字可能达到 80 亿美元。

Bennett Pozil 是个银行家，他在总部位于洛杉矶 Pasadena 的华美银行负责娱乐业务。此前，这家银行分别为湖南电广和华谊提供了贷款，来帮助完成与洛杉矶两个新出头制片厂狮门和 STX 的发行合作。在今年年初为美国制片人工会 (PGA) 撰写的一篇文章中， Bennett 说，“如今对中国娱乐产业最大的褒奖就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国际地位。”

Franklin Leonard 认为，上升势头应该比预测的更明显，中国成为全球第一大市场这件事在 5 年之内就有可能发生。Franklin 是编剧网站“黑名单”的创始人，我们在洛杉矶见面的上一个周末，中国单周末票房首次超过了美国。“在美国，人们都在说这事儿。” Franklin 说，“而且，每个月中国都会多出几百家新影院吧，或者更多？”

中国市场的扩大来自银幕数量的飞快增长。到 2014 年年底，中国有超过 23600 个银幕。这些银幕不仅聚集在一二线城市，也开始向三四线城市蔓延。猫眼电影的一份预测显示，2015 年中国票房将达到 400 亿，其中一、二线占 244 亿，三、四线分出 156 亿。这些城市的人口数让电影市场看起来包含巨大的潜力。整个中国，如果算上人口数，每百万人拥有的银幕数只有 18 个，而在美国，这个数字是 125。

这个庞大的市场足以让六大制片公司为此倾注全力。比如让变形金刚喝上舒化奶。除了中国公司愿意为此支付更多的植入费，美国制片方相信，这会增加影片在中国市场的曝光率，而中国公司将会使用更本土化的方式帮助影片进行营销。

差不多基于同样的理由，你也可以在电影里看到更多的中国人了。尽管他们大多是女性，扮演一些无足轻重的角色。和华谊签订合作协议的 STX 的股东 TPG 资本的负责人 Bill McGlashan 此前在评价这项合作时也提及了这种做法，他说：“我们需要全球化的内容，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可以找中国的顶级艺人，把他们加入到内容中。”

他们还在中国找到了像东方梦工厂这样的合作者。东方梦工厂会在新一集的《功夫熊猫》中专门为中国观众设计中文发音的嘴型。杰弗瑞·卡森伯格 (Jeffrey Katzenberg)今年 6 月在上海说： “中国市场一定是票房最高的。”

在娱乐产业，中国对好莱坞寄予的一大厚望是：进入美国市场。但他们没准可以得到更多，因为与之合作的好莱坞六大制片厂（华纳兄弟、派拉蒙、20 世纪福斯、索尼、迪士尼和环球），可是为全球拍摄电影的大公司。

尽管他们声称联手合作，你还是能从这场好莱坞和中国资本的较量里看出不对称来。好莱坞并不缺钱——六大公司尤其，如果要说缺钱，那些独立制片倒是一贯缺的。他们乐于输出美国文化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影响全世界的年轻人。他们需要的，只是更多这样的市场。

对好莱坞那些想去中国打天下的人来说，很少有人会想通过合拍“一个兼具中国元素和国际背景的故事”来赢得观众。Vera Yu在洛杉矶成立了一家娱乐服务公司 KL Communication， 她把大多数中国公司和好莱坞发生的联系称为复星式的“消极投资”。“在创意方面介入较少，好莱坞的大制片厂也希望中国公司在这方面最好能靠边站。” Vera 说。

在洛杉矶办了好几年中美电影论坛的萧培寰则对我们说，跟中国合作，大制片厂不会走在最前面。“这就是他们做事的方式。他们有自己的打法，要求控制的程度和内部程序比较复杂。而且他们已经用自己的方法陆续赚到钱了。”萧培寰说，“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出让一些机会？”

其实好莱坞给全球拍电影，同样，也拿到了全球的钱。其中包括制片厂熟谙的“把拍摄地转移到加州之外的其他地方，来获取当地政府可能高达 40% 的退税”。过去，欧洲是重要的退税来源。1990 年代中期，欧洲媒体集团用于影片制作的 3/4 是投资于好莱坞的，只有 1/4 用于欧洲电影制作。

2000 年，好莱坞全年制片资金总额 150 亿美元中有 20% 投资来自于德国的税收补贴资金。现在，这些地方包括但不仅限于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和巴西。

与其说仰赖中国，不如说好莱坞正在变得日益全球化。这样的论调曾经出现在理查德·麦克白的《好莱坞电影》中。在那本介绍 1891 年以来电影工业发展史的书里，麦克白提到了国际化的三个方面：资金来源，创作人才，以及总体收入。

“好莱坞总是欢迎资本的，在过去，这些钱来自日本、德国、华尔街和印度。 ” Vera 说。但需要注意的是，最后，这些资本都没有赚到钱，钱都进了制片厂的腰包。而对中国来说，好莱坞对这个偌大市场的需求优先级已经远高于资本本身，这意味着，诸如阿里巴巴这样的巨头在其中发挥的资本影响力会极其有限。

结果就是，两个互相觊觎对方市场的巨头，各自带着蓬勃野心，一方拥有一切，另一方只有钱和身后的市场。

如果像我们第一篇所说的那样，把好莱坞视作一个生态圈，那么这些钱最后产生的效果可能会不一而足。Vera 希望中国公司不再死磕六大，也试着和 Illumination 这样的公司建立合作。几乎每天， Vera 都会引荐中国的影视公司或电影人在洛杉矶的某一处餐厅和一个好莱坞相关的人见面。

如果说对中国公司可以有什么提醒，那就是他们最好不要迷恋“一个有国际背景的中国故事”，也不要盲目迷恋大公司。知道 TCL 是谁可能并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中国公司来了，知道阿里和马云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又能怎么样呢？面对一个不缺钱的好莱坞，所有公司一样要面对一个马云至今也在困惑的问题：阿里到底应该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