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
2015年,来自山西汾阳的导演贾樟柯45岁了,已过不惑之年。最近,他的新片《山河故人》回归内地银幕,正式宣布定档10月30日。发布会上,贾樟柯以一段怀旧的迪斯科舞蹈登台亮相,略显笨拙的舞步,让人很难想象这位今年获得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金马车奖的导演,曾是一夜要换三个场子跳舞的“迪厅小王子”。
在此之前,记者和贾樟柯的专访约在他的工作室进行,这里距离他的母校北京电影学院并不远。屋子里光是书柜就整整占据了两面墙,除了随意摆放的各种书籍和碟片,甚至还有几瓶来自他家乡的汾酒。而门把手上,挂着他多年参加外国电影节收获的各种证件,五颜六色的证件挂绳,显得密密麻麻。
显然,在国外贾樟柯得到了比国内更大的认可。
虽然9年没有故事片在中国内地上映,影片票房也一直不火爆,但贾樟柯从不认为中国观众冷落了他。他认为很多观众通过盗版渠道观看他的作品,只可惜无法在大银幕欣赏,造成了很多误读。
在贾樟柯看来,自己是最被标签化的导演。而双子座的他,似乎天生就拥有两个分裂的自我。“汾阳小子”、“贾科长”、“第六代导演”、“国际电影节常客”、“文化商人”......在众多标签的背后,哪个才是真正的贾樟柯?
暌违大银幕九年
从未走远的贾樟柯
虽然今年新片《山河故人》再度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但对国内观众而言,贾樟柯似乎离我们很远。上一部公映的故事片还是2006年的《三峡好人》,那时他同档期的竞争对手,是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一句“崇拜黄金的时代 谁还会关心好人”的映前宣言让人印象深刻。自此之后,2008年的《二十四城记》和2010年的《海上传奇》都是纪录片风格的电影,而2013年的《天注定》,到现在还无公映计划。
贾樟柯在中国的影院里已经有足足九年的空白,快速发展的国内电影节界,也算是颇为少见。他自己倒不觉得漫长,“我每天都在创作,短片、广告也拍了不少,对我来说怎么就过去九年了?”
九年后的今天,贾樟柯依旧被人叫成“第六代导演”。事实上,与其他“第六代”同仁相比,贾樟柯是这代人中最晚开启创作生涯的一位。1990年,当电影学院科班出身的王小帅、娄烨、张元等人相继拍出自己的处女作之时,贾樟柯还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汾阳小子”。如果没有当年观看《黄土地》的传奇经历,我们很难得知这样一位平凡的小镇青年,是否还能蜕变为如今的著名导演。
贾樟柯:我不是冷酷无情的铁人
也想拍“多愁善感”的电影
换个角度来看,贾樟柯又似乎一直都离我们很近,他总是通过不动声色的镜头,纪录下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与变革,从《小武》、《站台》,到《三峡好人》再到《天注定》,一直贯穿着底层人物的悲欢离合。他的电影更像是一面时代的镜子,照见我们每个人的身影。
贾樟柯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主义就是现实主义,无论哪种类型的影片都是基于现实的。面对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它的不平静,它的激荡变化,还有人们生活中的焦灼感和浮躁感,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都需要去努力去捕抓和呈现它,都应该诚实和庄重地面对它。”
这份诚实与庄重,在当下浮躁的电影圈似乎显得愈发稀有。贾樟柯曾这样描述道:“第六代导演今天已经分化,他们已经走向各自不同的领域,但欣慰的是,大多数人的电影,依然选择跟现实、真实有关系。这些影片,相互补充,相互串联,隐约勾勒出了一条中国变革的影像之线,不至于让中国人的真实遭遇,在物欲的喧嚣泡沫中无迹可寻。这是一条划痕,刺痛时代,也刺痛我们自己。”
不过,在拍完刺痛时代的《天注定》之后,贾樟柯开始发现人生的另一面,“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不是一个铁人。”年纪渐长,他开始想拍一部“多愁善感”的电影,逐渐觉得时间还是挺厉害的东西,它让一张白纸一样的人,逐渐有了丰富的人生履历。这些时间给予的复杂感受,启发贾樟柯拍一部故事片,于是就有了《山河故人》。
有观众曾评价,看完电影《山河故人》,感受到一种“轻快的心碎”,在电影中情感跟时间变得非常重要,就像泡茶或者酿酒一样,时间久了,味道也在不停变化。贾樟柯用1999年、2014年及2025年三个时间坐标诠释过去、当下与未来,电影里长达26年的感情之旅恰似一次爱的修行。他第一次把电影的视角延伸到了未来后,反思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影响。
尝试拥抱市场的第六代导演
从不觉得中国观众冷落了自己
2010年,在王小帅的《日照重庆》于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所做的一次试映活动中,贾樟柯回忆起“第六代”导演的往事:“我最难忘的是在2003年,在北京电影学院,那天大部分所谓‘第六代’导演被宣布解禁。有一位政府官员说,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随后的几年时间,我亲身经历了新的来自市场的专制。事实上,我们都不是市场的敌人,虽然知道市场有时候会跟权利勾肩搭背,但我们也愿意拥抱市场,并为此付出全部的精力和财力。”
“每一次发片,媒体都异常关心此类电影的票房数字,并喜欢提前宣判‘第六代’电影的死刑。文艺片需要有相对长的市场培育时间,甚至头一两个月都只是它的酝酿阶段,但在发片前就宣布这些电影票房惨败,作为导演,会觉得是釜底抽薪。连观望三天的耐心都没有,观众自然散去,没有人愿意看死尸,只有人愿意看奇迹。”
这是贾樟柯五年前说过的话,如今看来,情况依然如此。2015年,中国电影市场已经拥有了2.9万张银幕,诞生了票房超过24亿元的超级大片,但“第六代”导演没有分享到市场扩张带来的“红利”,王小帅的新片《闯入者》票房仅1000万票房。
在这样喧嚣的、信息多元的、每天都有无数新片上映的环境里,如何找到属于贾樟柯的目标观众,并让他们走进影院,似乎变得更加困难。
如今的电影市场观众主力年龄在下降,曾经的“全民产业”似乎逐渐发展变成“青少年专卖店”。贾樟柯表示电影应该让全年龄来观看,而不仅给青少年拍片,他说:“时代在变,我们没有必要去惋惜或遗憾,重要的是给主体观众之外的观众,提供看另外一种电影的可能性。”
贾樟柯说,“我并不觉得这十来年中国观众冷落了我,绝对没有。看我电影的人大有人在,只不过以前大家的渠道大部分是通过盗版。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不少观众对《小武》影片的印象,对《站台》的印象很多是错的,因为大家看的都是盗版,并不是原作。”在大银幕上的长期缺席,当然是件遗憾的事情,这次能在内地影院上映的《山河故人》,也显得尤其珍贵。贾樟柯说,“我对票房没有太高要求,只希望不再和观众错过彼此。”
贾樟柯:最被标签化的导演
《山河故人》就是奔着观众去的
贾樟柯对记者感慨道:“贴在我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标签太多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人们描述的这个贾樟柯是我吗?”
从质感粗粝的“故乡三部曲”,到冷静克制的《三峡好人》,再到暴力生猛的《天注定》,似乎只有贾樟柯,才能让国外观众看清一个真实的当代中国。在国外媒体和电影节的评价体系中,“国家”、“巨变”、“记录”、“时代”等词汇出现得最为频繁。
“有人说,贾樟柯的电影成为我们目前了解中国最好的途径,这是一个评论,是一个人的观感。那么就有一个标签反过来说‘贾樟柯拍电影是为了让人们读懂中国才拍的’。我说这不是神经病吗?绝对是误读,哪个导演拍电影是为了让人们读懂中国?在我身上这种标签无处不在。它直接导致了很多观众在看我电影的时候,有很多先入为主的概念。”贾樟柯这样为自己辩白。
地下、晦涩、边缘、专注描写小人物,这可能是很多人对于贾樟柯电影的固有印象,但在他自己眼里,“《山河故人》是我最贴近观众的一部影片,因为它所要阐释的情感没有可生涩的部分,它就是奔着观众去的。这描绘的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去的经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拥有的记忆,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生命情感。我希望通过两个小时的电影,让观众去感受和体会。所以如果说《山河故人》费解的话,我觉得是不人道的。”
被标签化的贾樟柯,其实并没有大众解读得那么复杂,他只是个不修边幅的艺术片导演,有点自己的怪脾气。《山河故人》的主演张译爆料,他们给贾樟柯起了个外号叫“老羊”。“有天我和赵涛拍一场在山坡上的戏,我说‘你看山坡上下来一只老羊’。因为贾导在山上拍戏,他也不刮胡子,身上全都是土,背还是驼的,有时候看东西要离得特别近,因为早年把眼睛看坏了。拍戏辛苦操劳,当他一晃一晃地慢慢从山坡上走下来时,真的很像一只老山羊。他的脾气很柔,但是对艺术的追求又很倔。”张译说。
当记者问起拍电影的初衷是什么?“贾科长”的回答,更像是一段颇具理想主义和浪漫色彩的独白。
“拍电影都是刹那间的一种感受,当你在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当你在旅行,一个人穿过那些辽阔的山川大地的时候,当你一个人午夜睡不着的时候,它突然涌动在心里一种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情感。你只能写出来或者拍出来,才能够理解它,那一刹那就是你拍电影的理由。它不是策划出来的,它不是想象市场需要什么,也不是思考什么样的故事可以获奖,它是你内心的一种需要,是那一刹那,你觉得需要写些东西了,需要拍部电影了,就这么简单。”贾樟柯说。
《山河故人》片名始于十年前
揭秘电影中的三种画幅
记者:《山河故人》十年前就在您的拍片计划中了?
贾樟柯:《山河故人》这个片名的产生,差不多是在十几年前了。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去我山里面的亲戚家玩。他家一出门就是一道沟,然后沟对面就是群山。那次去的时候正好是雪后,下午太阳出来照在残雪上,非常美,然后看远处的山上有人在走。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蹦出来四个字“山河故人”。我说我将来要拍一个电影叫《山河故人》。
但十几年了,有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故事,直到最近这两年,因为我开始整理过去纪录片的素材,我从2000年左右,一直持续到现在,每年会抽一段时间漫无目的去山西、河北、去北京周边拍纪录片素材。在整理这些影像素材的时候,“山河故人”这个名字又突然回到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实际上《山河故人》是跟《天注定》有一些联系性的。因为《天注定》是在讲发生在当下、此时此刻的时间点上的突发暴力事件,它是比较极端的一种人的生活处境。但是在拍完这部影片之后,我自己也在感受、回顾这些年情感方面的体验,我觉得时间还是挺厉害的,它让一张白纸一样的人,逐渐有了丰富的人生履历。时间给我们的这些复杂的感受,它启发我拍一部故事片,就是《山河故人》。这部电影通过比较漫长的时间的讲述,同时也把焦点放在人的情感上,这就它是和《天注定》的区别。
我是双子座,所以有两个自我。如果《天注定》里的世界是一个贾樟柯,《山河故人》就是另外一个贾樟柯。在《山河故人》里,情感跟时间变得非常重要,就像泡茶或者酿酒一样,时间久了,它的味道也在改变。这样就把十几年前的这个老题目拿回来用了。
记者:电影《山河故人》里有三种画幅,为什么会这样设计?
贾樟柯:三种画幅,对应了电影里的三个时间坐标——1999年、2014年及2025年。电影里面有两大部分的素材是过去拍的,一部分是在99年,电影的一开始整个县城在迎接新的千禧年到来,街上有很多狂欢的闹市场面,这些场面都是我在2000年左右拍的老素材。那时候是我刚刚有了第一台DV,因为DV拍摄的素材只有4:3的画幅。那些非常有时代气氛的镜头,很难再用剧情片的方法重现当时的氛围。既然我们要用,我们就决定电影在99年的部分,都忠实于过去DV的4:3画幅。
到2014年的部分,我们忠实于现在的画幅,就是16:9的画幅,其中有很多都是最近几年的纪录片素材,也是漫无目的在邯郸周边的一个矿区拍的。最近几年拍纪录片的时候,已经是用16:9的画幅在拍了。
电影到最后一部分,又拓展到未来的2025年,我们选用了2.35:1的宽画幅。这样的话,在一部电影里面就有了三种画幅。这种画幅的区别能够带来不同时代的清晰辨识,最主要的还是忠实于过去拍的那些老素材。
记者:在《山河故人》里,您第一次把电影的视角延伸到了未来的部分?
贾樟柯:对于《山河故人》来说,2025年未来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我过去的电影都把视角集中在现实,这也是我第一次把电影的时间扩展到未来。决定拍未来的时候,我也有过构思上的反复,一开始想要不就更远一点,比如说30年后,或者是40年后,那最后还是决定用近未来的方法,不是太远,10年其实一晃就到了。对一个20岁的孩子,你完全可以设想30岁的时候生活会怎么样。我觉得就是科技在改变,文化也在改变。
特别是科技的部分,比如说99年那是新的网络生活的起点,因为在这之前,大家基本上就没有人上网,没有手机,人们说事情要面对面。99年之后,手机逐渐开始有了,然后到现在就是无所不能。
到2025年的部分,其中有一个情节就是这个父亲,他移民到澳大利亚之后,没有时间照顾孩子,父子关系处在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孩子十几年没有回国,也没有接触到华人世界,孩子讲英文,父亲讲山西方言。父子俩交流是用谷歌翻译,翻译出来全是错的。于是我把现实生活的一个近乎荒诞的真实事例,挪到了未来中发生。
《Go West》 与《珍重》
迪厅与录像厅时代的青春回忆
记者:《山河故人》里出现了很多遍的两首插曲——Pet Shop Boys的《Go West》和叶倩文的《珍重》,您对于这两首歌是有怎样的私人感情?
贾樟柯:《Go West》不单是我私人的一种感情,我觉得是我们经历过90年代迪厅生活的年轻人一种集体的感受。那个时候是1993、94年,我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学校旁边有一个迪厅叫NASA,就是现在电影频道的地方,几乎每周六我们都去跳,比如还有“Banana”、“JJ”,有很多很多这样的迪厅。
迪厅还跟现在的夜店不太一样,相当来说私密空间少,大家都是一个大厂子里面的人,大家在那跳舞。我记得那时很多迪厅到夜里12点的时候,就开始放这首《Go West》,好像一下子能把大家那种激情给燃烧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开始手拉着手,或者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大家接龙在迪厅里面狂奔跳舞。
我觉得音乐很奇妙,它能够带给我们回忆,想起那时候的人跟事,特别是那个时候人的身体,那时我们从晚上八九点钟开始跳,一直跳到第二天一两点,不停地跳,身体里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这首歌带给我90年代无法磨灭的一种印象。有时候旅行的时候,在车里听到这首歌,还能找到那种20多岁时候,身体里充满荷尔蒙的那种感觉。
记者:听说拍这场《Go West》的戏,你拍哭了?
贾樟柯:开场《Go West》这场戏,其实把大家都拍哭了。在写剧本的时候,开场并不是现在的迪斯科跳舞场面。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这首歌,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90年代年轻人的爱情,那我应该把这个故事的第一个镜头放到迪斯科里面,就用《Go West》这首歌当背景音乐。
我们是在太原找了一个老宾馆的迪厅拍的,本来想搭一个这样的场景。后来在看景的时候发现一个90年代的迪厅完好无损的摆在那,没有人用。我们要做就是把电源路接好,把清洁做好就可以拍了。
因为我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和我是同龄人,有比我小一点的,但是都经历过当时的迪厅岁月。之前拍的时候,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没有意识到具体在拍什么。但是到现场拍的时候,赵涛跟她的几个学生把这个舞编好之后,当我们拍第一个镜头,音乐一起,那个演员一跳,完全泪崩,几乎没有人能控制住,执行导演、副导演、摄影指导、美术指导,在场的人全哭了。
记者:是因为那个音乐还是情感?
贾樟柯:因为记忆,因为我们一下回到1990年代,回到我们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拍完之后,是会奇妙的、很享受、很快乐的一种忧伤。后来《山河故人》在上海电影节播放之后,我的同事在网上看到有一个评论,他说看《山河故人》的感受是种“轻快的心碎”。我觉得这句话,也非常准确表达我们拍那场戏的时候的感受。一方面是音乐里面的那种激情,那种能量,一方面又是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那场戏拍得真的是“轻快的心碎”。
记者:还有叶倩文的《珍重》,也是你非常钟爱的一首歌?
贾樟柯:对,叶倩文的这首歌,我就不太清楚是不是很多人知道了。它不像《Go West》有一个集体的记忆在里面,《珍重》可能更加个人化一些。我非常喜欢叶倩文的歌,因为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喋血双雄》。那是我录像厅时代最崇拜的电影。我觉得它充满着一种浪漫,也充满着一种情义。
我们现在说情义就一下子带过了,其实“情”跟“义”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非常不容易。我觉得老的香港电影里面,情义非常重要,那时候的流行音乐里面也有很浓厚的情义。什么叫情义呢?它不是简单的表面的爱情,我对你有好感,你对我有好感,情义里面有很浓烈的时间铸就的记忆,有互相之间的责任和义气。
《喋血双雄》里面的那首歌《浅醉一生》,它后来出现在我的很多电影里面,最起码两部电影用过,第一次是《站台》的结尾,崔明亮一个人站在他家的这个阳台上,听到远处传来这首歌,第二次是出现在《二十四城记》里面。叶倩文的歌对我来说,不单是一个时代,更主要是那个时代我们珍惜的东西,就是情义。
对我来说,《Go West》是迪厅文化的产物,《珍重》是录像厅文化的产物。
《山河故人》定档10月30日
贾樟柯不担心自己没观众
记者:现在《山河故人》拿到龙标了吗?
贾樟柯:《山河故人》在今年4月底已经过审,已经拿到了龙标,非常顺利,在戛纳影展之前就拿到了龙标。
记者:公映的版本还会有些调整吗?
贾樟柯:因为它已经完全通过审查,在送审之后,我们调整只能是把它剪短,不可能增加或改变,主要是让它的节奏变得更流畅。
记者:《山河故人》今年就要和观众见面,你还能理解现在的年轻观众吗?
贾樟柯:能理解,非常能够理解。九年里电影院迅速扩张,特别是像二三线城市的这种扩张,最大的变化就是电影观众的年轻化。观众越来越年轻了。这反过来就形成了一种市场的需求,因为市场的主要消费者变成了年轻人。
我跟我们投资人,上影集团总裁任仲伦聊天的时候,他也认同这个观点。他说,“十年前电影可能还是一个全民产业,十年逐渐发展变成青少年专卖店了。”这种情况,我们不知道怎么形成的,但实际上挺遗憾的。事实上电影非常适合做一个全民产业,不单是适合年轻人。比如在日本,电影观众就两部分,一部分是年轻人,一部分是中老年人,他们有固定的电影院是针对中老年观众的。
当下的很多电影现象,都跟基础的观众改变有关系。我觉得谈不上是好还是坏,这就是时代。时代在变,没有必要去惋惜或者遗憾,重要的是,怎样去给主体观众之外的观众,提供看另外一种电影的可能性。
记者:担不担心《山河故人》的票房情况?
贾樟柯:我觉得九年没有在国内在发行电影,我也看了很多同样电影在国内的情况。那么影院是不是还有一些空间没被开发?我相信是有的。因为市场扩容,这个市场容量是足够大的。我去很多电影院,发现实际上影院的上座率并不是很高。
所以说如何唤醒观众是非常重要的,在这样喧嚣的、信息多元的、每天都有无数新片在上映的环境里面,找到自己的目标观众,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每一个观众所接触的信息更加多元,流通更加快,找到观众并不比以前容易,虽然现在有很多新的媒体,微信、微博很多平台,但是信息量太大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应该比较多地区做这种前期的路演,前期的推介活动,让人们逐渐接受到这个电影存在的信息。
记者:觉得什么人会去看你的电影?
贾樟柯:哎,我反倒觉得看我电影的人非常多,年龄跨度也非常大,有时候我在街上会碰到人家说“贾樟柯我看过的什么什么”,一问他的职业,可能是一个职员,可能是一个出租司机,甚至我去一些餐厅都有厨师看过我的电影,但是一问,这个渠道都是DVD,都是盗版碟和网络。
记者:把欠贾樟柯那张票给补回来。
贾樟柯:也没欠我,就是说请大家先去电影院看一看。我并不觉得这十来年中国观众冷落了贾樟柯,绝对没有。看我电影的人大有人在,只不过是大家的渠道,大部分是通过盗版,通过非正常的情况,我觉得那样不算是看过原作。
我一直觉得欠大家一个大银幕作品,所以这次我们做了很多准备,包括把《山河故人》的第一次发行放在中国,都是为了让亲人们和故人们先看到这部电影。
贾樟柯:我不喜欢讨论艺术影院
片源问题是核心矛盾
记者:《闯入者》票房低迷时,大家又开始讨论艺术影院,你怎样看?
贾樟柯:我特别不喜欢讨论艺术影院的事,这个话题说了十几年了。为什么没有艺术影院?为什么建立不起来?我觉得最主要就是片源不够。为什么片源不够?最主要就是产业政策不允许私人公司自由进口国外的电影。
这个问题不解决,谈论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没有赖以生存的片源。中国电影产量再大,高质量的艺术电影,也很难维持一个艺术影院的放映,而且既然是艺术电影,不同文化的丰富性和差异性就变得很重要。如果一个艺术影院只放中国的艺术电影,那叫什么艺术影院?
比如日本的黑泽明的电影不放,你能称之为是一个艺术电影院吗?韩国李沧东的电影、洪尚秀电影不放,能称之为艺术电影院吗?所谓艺术电影,它背后有一个自由文化的消费的概念在里面,只要是优质的艺术电影,可以及时的引进和放映,才能形成一个真正的稳定的艺术影院这样一个可能性。有人觉得是不是没人愿意投这个钱啊?是不是没有观众啊?都不是,就是没有片源。
记者:所以北京发展得很好的中国电影资料馆,它能够解决这个片源的问题,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贾樟柯:对,但是它还是资料馆模式。资料馆模式其实跟正常的院线放映还是有差距的。因为你必须用市场来反哺创造,越是文艺电影,越是需要市场的回馈,资料馆回馈不了市场,它是一个学术性的放映。你还是应该有基础的收入,让投资者可以回收到钱。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就是“市场的问题要用市场来解决,市场的问题要让金融来解决”,只是呼吁是没有用的。当然呼吁也很重要,最近这几年我一听人家说采访你一下,讨一下艺术影院。我就不爱说,因为还是这个老问题。
“第六代”已经消失
没必要过度解读电影
记者:有一部分观众其实并没有接触过你的电影,他们会对你有种固有的印象或误读?
贾樟柯:我觉得我应该是最被标签化的一个导演,贴在我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标签太多了。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个人们描述的贾樟柯是我吗?
记者:最不喜欢哪一个标签?
贾樟柯:那比如说有一个应该是国外的评论,他说贾樟柯的电影成为我们目前了解中国最好的一个途径。这是一个评论,是个人的一个观感,它是有感情色彩的。那么就有一个标签反过来说“贾樟柯拍电影是为了让人们读懂中国拍的”。我说这不是神经病吗?这不是误读吗?哪个导演拍电影是为了让人们读懂中国?
它不是贾樟柯拍电影的初衷跟目的,我觉得这种标签就很可笑了。在我身上这种标签无处不在。它直接导致了很多观众在看我电影的时候,有很多先入为主的印象和概念。
记者:怎样理解“第六代导演”这个标签?
贾樟柯:首先我觉得“第六代”存在过,但是第六代已经消失了。我们已经消失成一个一个的个人,再用代来划分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每个人在做自己的事情,创造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差异性也越来越大。我之所以说它存在过是在90年代之初,中国经历过社会动荡之后,突然涌现出来很多年轻导演,他们提供了中国文化一种新的思路。特别是中国电影从过去的主旋律电影,从过去的抽象的民族和国家预言,转变到当下个体生活的尊敬跟关注。
当时这在美学上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但是这之后,大家创造就开始分化了,主要是使命也完成了。因为今天通过电影表达个体的情感跟体验,已经是一种共识了。中国文化已经不太需要解决这个问题了,所以这个代也就消失了。
记者:自从第六代之后,中国也很难再划分说第七代或者第八代导演了。
贾樟柯:我觉得这个是一个进步,代的存在不一定是一个好事情。因为艺术最珍贵的还是有个人的身份在里面,而不是一个代的身份。
很多人对《小武》《站台》印象有误
不少网络字幕都是错的
记者:你觉得现在比十年前的表达更自由了吗?
贾樟柯:我觉得当然是比十年前是自由的,十年前没有微博也没有微信,虽然今天微博微信有时候还被删,但是网络的特点就是当你一秒钟发出去,它已经产生它的效果了,已经有很多人能够分享到你的观点,这些观点已经可以被复制了,网络的特点就是扩大言论的自由度。我不觉得比过去困难,当然可能管控还存在,甚至更加的严厉。但是同时科技提供给人们言说的自由度绝对是空前的一种提高。
记者:你前面的那些电影,我们还有可能在大银幕上看到吗?
贾樟柯:这个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以前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实际上目前也都存在于一个修复的问题,这三部影片原始底片我们都找到了。那修复之后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这些影片当然要跟当下的观众见面嘛,全世界都会安排很多放映、发行,特别是年轻一代观众的观看。
记者:会转成数字的?
贾樟柯:对,就是转成数字版本。那当然我也希望能够通过《山河故人》上映的契机,有机会让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如果较真来讲,很少有人看过《小武》、《站台》、《任逍遥》,因为大家没有看过原作。大家对《小武》影片的印象,对《站台》影片的印象很多是错的,因为大家看的都是盗版VCD。
包括很多字幕都是错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遗憾。甚至比如说《天注定》这么新的电影,然后网络盗版出来之后,我也发现他们有字幕是错的。比如里面有人给我演的那个老板打电话,他说徐悲鸿的画拿下来,用山西话来说,“这可保值呢”。他说的是“保值增值”的这个词,但网上的字幕写成“宝贝”着呢。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句台词。如果说“宝贝”着,他只是说这是一个宝物,然后人家这个老板说的是保值,买这个东西是一个金融投资,这肯定是对电影不熟悉的人,才会翻译成“宝贝”。
一词之差,实际上差异还挺大的。这个人物形象和我所要传达的当代的经济生活里面的荒谬的一部分,就完全失去含义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看过我电影原作的人太少了。如果修复之后能够重新公映的话,那当然是一个好事,当然也不强求,因为重要的还是往前看。
记者:有很多人会对《山河故人》做一些过度解读,包括认为其中存在一些隐喻?
贾樟柯:这个是在所难免的,实际上过度解读我的电影,从《小武》就开始了。比如说《山河故人》里的插曲《Go West》,最大一个过度解读就是它这个歌名,对于中国人来说,west很容易想到意识形态的西方。但实际上这就完全是望文生义啊。这首歌它是一首生命的记忆,当我们在跳这首歌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它在唱什么,是它的旋律和激情感动了我们。
过度解读伴随着我创作的十几年了,但是我自己是学电影理论出身的,我觉得过度解读无可厚非,因为一部电影产生之后,阐释的就不是导演,阐释的应该是各种各样的观众跟评论家。但是我觉得大家的过度解读,应该聪明一点。
多伦多电影节设立“站台”
贾樟柯为艺术片当评委
记者:最近在多伦多电影节设立了一个“站台”竞赛单元,你担任评委。能不能介绍一下具体的情况?
贾樟柯:今年的多伦多电影节为了庆祝创办40周年,创立了一个竞赛单元叫“站台”,特意用我2000年的电影《站台》的名字。对于导演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大的礼遇。
今年4月份北京电影节的时候,多伦多的那个艺术总监跟我聊,问我可不可以授权我们用《站台》,就是platform这个词?我说这个好像不用授权吧,这个应该是我的一个荣幸,有一个竞赛单元用自己的作品来命名的话,当然对导演来说是一个非常高的荣誉。比如莫斯科电影节有一个单元叫《八部半》,就是用费里尼导演的电影来命名的。
今年是“站台”竞赛单元第一年。他们也希望我能够去做评委,这样的话既有《山河故人》参加展映,又有评审的工作。这个单元它每年会有来自全球的12部竞赛片,要选择那种在艺术创新上有启发性的新作。多伦多电影节已经是全球最重要的电影市场之一,但是它希望通过增加一个竞赛单元,让关注点更多聚焦在新电影的艺术成就上,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思路。
影迷贾樟柯的十佳导演
胡金铨和大岛渚应入选
记者:釜山电影节给你颁了一个亚洲十佳导演奖。那您心目中的十佳导演有哪些呢?
贾樟柯:实际上釜山电影节应该是去年也给我发给邀请,让我来参与这个评选。我后来拒绝了,因为我觉得我喜爱的电影太多了,十佳囊括不了。有谁没谁,都是一个很残忍的事情,所以干脆我以后就不参加这种十佳的评选,因为太难取舍了。
能够被选入当然是很高兴的一个事情,对我来说,我觉得这个榜单还不错。但是我觉得有两个人是应该在列的,一个就是大岛渚。他对我的影响很深远,他是将人性和社会运动、社会现实结合得非常紧密的导演,他的创造性也非常强。我特别喜欢他的两部电影,一部是《少年》,一部是《青春残酷物语》。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选。
那另外一个就是胡金铨,我觉得胡金铨的很多影片可以入选,那可惜这次也没有选进来。如果是我个人的十佳导演的话,他们两个一定会在里面。而且这个所谓个人十佳,每时每刻也在变。今年列的跟明年肯定就不一样了。所以这就是一个游戏吧,给影迷一个参考。
《在清朝》已筹备四年
古装片可以没顾忌放开拍
记者:您目前还在筹拍哪些电影,《在清朝》筹备得怎么样?
贾樟柯:《在清朝》的筹备一直没有停止,应该是第四个年头了,就是在做案头工作。前面有很多资料收集,写剧本。剧本完成之后美术设计和我们一直在做准备工作,到现在都没有停止。
记者:为什么做这么久啊?
贾樟柯:主要是有意思。为什么说有意思呢?其实晚清的生活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要丰富和复杂。一开始我只是想天马行空地拍一部武侠片,后来就觉得这部电影要在细节上,要在每件衣服,每一句话,用的每一个东西都无懈可击。因为我们发现那个时代,就是晚清从1895年到1905这段时间,都是有照片和影像记录的。
记者:为什么想拍一个这种古装题材的电影?
贾樟柯:这个就导演的类型喜好了,各不相同。我自己有很多喜欢的电影类型,有的类型目前国内能拍,有的拍不了。所以我从《天注定》开始,就告诉自己不管是拍什么类型的,就放开拍。如果我要拍武侠片,那目前的环境的环境里面,我可以放开拍。因为这个类型是没有约束的,我可以好好拍一部武侠片。那我现在就不拍黑帮片,如果在目前的环境里面去拍黑帮片,我的老板估计又像《天注定》一样一声叹息了。那你让我去改头换面,欲言又止,我不干这个事。
人生苦短,就是可拍的东西很多,只要确定拍,就一定放开拍。目前想拍《在清朝》,因为晚清是中国变革的开始,中国变革之初,它导致今天所有的一切。那我们在很多今天的问题还是往后走,一走就走回到晚清。我对那个时代充满一种好奇。那另外一方面就是武侠片这个类型,直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自己想象的那种武侠片银幕上还没有,还没有谁拍出来。所以我觉得《在清朝》应该算是一个独特的武侠片。
记者:独特在哪里?
贾樟柯:比如说人的时间感,我一直在体会古人的时间感是什么?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不要说今天,想想在1970年代末,我七八岁的时候对时间的印象跟今天就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每天都过得很漫长。比如说距离感,比如说以前只有自行车的时候,30公里外的村庄就是很遥远的。那今天有高铁之后,很多地方几个小时就到了。
我觉得这些都迫使我去想象那时候人们跟时间、空间的一种感觉。这些都是我所想象的武侠片要出现的,包括面对这么剧烈的变化,人有怎样的反应。
比如说《在清朝》中的一个故事就是废除科举,那么这个制度产生之后,会给人带来不同的的分化。比如说在现代,突然说工厂要改制了,几万个人都没工作下岗了,其实情况是一样的。废科举它不单是吃饭这么简单,而是整个文化的改编,从废除科举之后,整个西学就普及了,从过去读四书五经赖以为生的人就失业了,没有工作了。这些剧烈的变革它都非常让我感兴趣的。所以同时它又能够放开的,可以很自由地拍,所以就拍它。
记者:拍这部《在清朝》都做了哪些功课?
贾樟柯:可以说我把我们那边很多的地方志都翻烂了,比如说汾阳的话就有完整的县志。清朝著名的思想家戴震,他有很长时间是在汾阳编县志,然后我父亲写过一段时间的汾阳县志。所以我对地方历史非常感兴趣,我在阅读这些地方志的时候,也会找到很多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