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饰演的聂隐娘
《刺客聂隐娘》上映10天票房不到6000万。该片投资9000万,按制片方大约能拿到1/3的票房分成来计算,《聂隐娘》票房达到2.7亿时,才可收回投资。
年近七旬的导演侯孝贤,第一部在内地公映的电影,票房并不乐观。不过对于所有主创来说,这样的结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与侯孝贤合作了多年的编剧朱天文很早就预测电影的前景会很惨淡,她承认如今的观众,每个人都想听因果跌宕的故事,每个人都想被画面刺激与满足,“而这些在侯导的电影里都是没有的,侯导的电影逆着观众对电影的期待而行走。”
电影上映后的两极化评价也印证了她的看法。不少人在评论这部电影时,会阐述诸如“拍得让更多人看明白,不丢人”一类的言论。言下之意,觉得侯孝贤是为了扮高冷才把《聂隐娘》拍得完全没人看得懂。
实际上,如果有时间去读一下聂隐娘的剧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唐朝藩镇割据背景下,包含了犯上作乱、内廷宫斗、神鬼孽杀等诸多商业元素的复杂故事,目测可以拍成个80集电视剧。
另一位编剧谢海盟在《聂隐娘》拍摄侧录《行云纪》中透露,最初侯孝贤甚至表示要拍一部商业片,聂隐娘的人物性格参照了《龙纹身的女孩》,同样设定为“亚斯伯格症患者”(泛自闭症的一种),而其作为刺客的武功展现,侯孝贤则希望如《谍影重重》中的伯恩一样强调能量和力道,以完全写实的打法拍摄,甚至曾想过请该片的武术教练杰夫-伊马达来担当武术指导。
可电影最终的呈现,却并不是“龙纹身的伯恩”。聂隐娘比所参照的电影人物更少言寡语,全片只有九句台词;更隐蔽身形和内心,总是躲在房梁上、帘幕中,连哭都要用布将脸全部遮住。
聂隐娘的想法、她的内心,像迷一样需要观众去揣摩,而她与周围人的关系,她的成长背景,例如幼年为什么被道姑带走、她与表哥田季安的婚约为什么没能履行,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与聂隐娘的道姑师父是什么关系,田季安的夫人田元氏和武功高强的精精儿有什么秘密?等等,也都隐含在人物间不多的对话中,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这些“谜团”侯孝贤在前期几乎都拍了,但最终它们都未出现在电影里。侯孝贤并不担心戏份的删除会导致剧情接不上、观众看不懂,“电影就是蒙太奇,有什么接不上的”。反而怕为提供信息而安排的戏太假,因此连一场妻夫木聪饰演的磨镜少年与聂隐娘在深夜围火谈身世的戏都被删掉了;而留下一个展现精精儿面具的特写镜头还被他吐槽自己怎么“这么商业”。
侯孝贤曾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来形容拍片就像造一座冰山,而他整整耗时9年拍摄出的《聂隐娘》,最后则却只给观众看冰山上的一角。
为什么?侯孝贤的回答是,自己的创作从背对观众开始。过自己这一关显然比过观众那关更重要,也更难。
一方面,他认为电影中一切关于唐朝的想象,都建立在历史细节之上。因此花费四年时间翻阅《资治通鉴》《新唐书》《旧唐书》等典籍,了解关于唐代建筑、装饰、日常用度、家庭结构、藩镇制度的知识。
到拍摄阶段,也前往保存唐朝物质文化最完整的日本,借用京都的大觉寺、高台寺、东福寺、平安神宫的水上泰平阁,姬路的圆教寺等地拍摄片中需要的建筑物外观、阁道与庭院园林等景致。甚至在台湾片场用1∶1的方式搭建了一座木质的唐代大殿,用于拍摄内景。他不喜欢棚拍,就将大殿搭在户外,以便镜头捕捉自然风吹过丝织品的画面与声音。
另一方面,他又看重演员的状态。当外部的细节全部落实之后,他把场景还给演员,注重演员表演的当下性,而不那么在意最初的设计与编排。
侯孝贤对演员的重视程度可以体现在,他直到遇见舒淇,才认为自己80年代就想拍的“聂隐娘”终于可以拍了。他称舒淇“气很足”,“她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但要专注时又很专注”,是聂隐娘最合适的人选。
在找到适合的演员后,侯孝贤再从演员出发展开故事。他看中画面中的力量,挑出最饱满影像放入片中,那些拍了但未能达到他所期待效果的镜头就会被舍弃。因此《聂隐娘》花了44万尺胶片,最终只用了1万8的内容,留下的都是演员在表演当下最具能量的影像。编剧朱天文也说,电影里的聂隐娘已经不是原先剧本中的聂隐娘,侯孝贤跟着舒淇走,“剪出来的隐娘有一种纯直。”
日本女演员忽那汐里在片中饰演磨镜少年妻夫木聪在日本的妻子,她送丈夫登船前往唐朝、以及妻夫木聪在海外怀念她时,设想她生子的戏份在电影中都没有呈现。实际上,一个镜头都没有,如此“心狠手辣”的剪辑,导致很多人都不知道忽那汐里参演了此片。
忽那汐里在《聂隐娘》中的戏份有可能在日本公映版中恢复
不过,侯孝贤也透露,未来《聂隐娘》在日本上映时,这些内容有可能会恢复。而在前往日本宣传,并见到拍片几年后的忽那汐里之后,侯孝贤甚至有了专为其拍一部片的想法,“那可能是一个有关台北地下水道和河神的故事,搞不好舒淇来演河神。”
至于这一次《聂隐娘》的票房会不会影响到未来的拍片,侯孝贤并不担心,他一方面坦言找投资会有困难,“你不赚钱老亏钱,谁理你呢?”但另一方面,他早已想到回本的办法,“欧洲卖一点,日本卖一点,内地卖一点,台湾卖一点,东南亚卖一点,到处卖一点,加起来就够啦”。而下一次他也打算节约成本,不再用胶片拍,“我要拍数位试试看。数位机器又多,拍法又会完全不一样。”
侯孝贤
对话侯孝贤:
记者:一个人没有同类是《聂隐娘》的通关密语,您觉得这句话适用于您吗?会觉得能跟您聊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侯孝贤:跟自己聊就行了。跟自己聊很简单,看片子就行,看到好的片子你就会一直想,一直看。你会感觉现在的状态是这样,为什么会拍这个片,现在的世界是什么,那关乎到我还能做多少年,要怎么做。其实说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也不见得,有时候是碰巧。碰到有不错的演员,或者听到什么事儿特别值得做就会做。
记者:陈国富曾说很怀念80年代台湾拍片的氛围,吴念真、詹宏志、杨德昌和您等电影人总聚在一起聊,他说愿意用以后所有时光来换当时的时光。
侯孝贤:他换干吗呢?时代不一样吧,那是很特别的时代。二战之后,全世界的电影开始复苏。胶片的改变、摄影机的改变,能写实了,你眼睛看得到的你就能拍了,不用打半天灯,直接拍就可以。第一个用50毫米镜头拍了全片的,《单车失窃记》(《偷自行车的人》),有一系列这样的电影,再到法国新浪潮,本来研究电影的人,高达、特吕弗几个都彼此支援拍了一堆。
吴念真、侯孝贤、杨德昌、陈国富、詹宏志
侯孝贤:那时候电影在艺术上的位置还是很高的,被当成艺术,大家看得多,有的聊。现在不一样了,谁聊这个,都是明星又怎样,特效做的多好之类的。谁还聊内容啊,人文素养这些,没人理了。
记者:观众对艺术片的接受程度一直不高,内地的艺术影院很少,但您在台北一市就开了三家。
侯孝贤:对,华山两个厅,“台北之家”一个厅。(台北之家)起先是公家提供一个古迹,那我们就自己修了一个小戏院,不影响它的古迹,是以前车库改的。华山那儿本来是酿酒还是干什么的厂,台湾文化部门的头跟我算熟,知道我干什么事的。那我们说那栋可以变成两个小戏院,他就答应了,外表我们不会动,就是改里面。
每天放电影,像正常的戏院,就各种奇奇怪怪的片子在那边都会放。这三家都有放胶片的,因为有时候你做回顾展,有些是只有胶片的。
前美国大使馆官邸旧车库改建的“光点台北”电影主题馆
记者:运营起来会很困难吗?
侯孝贤:亏我们早就不干了,因为养不住那些人。第一,这个戏院是公家的,你不必付钱的。第二,还有补助,因为经营艺术戏院是要补助,这整个改装什么费用他们要出。
记者:您担心《聂隐娘》的票房?
侯孝贤:导演最大的压力就是,我的片子拍了卖座,你要不要投?不保证卖座,投资人才会跟你谈各种条件。不像我,根本不管!我为什么可以不管呢?欧洲卖一点,日本卖一点,内地卖一点,台湾卖一点,东南亚卖一点,到处卖一点,加起来就够啦。那加起来假如说还不够,还不简单,就拍数位吧,就别坚持底片拍啦。
记者:下一部戏会选择用数码拍?
侯孝贤:要拍数位。为什么?底片的后期,冲出底片来要钱,转成数位(数字拷贝)更贵。我算一算那个后期比以前做胶片贵太多,那我就拍数位试试看。数位机器又多,拍法又完全不一样。
记者:怎么不一样?
侯孝贤:比如一个人从家坐到台北车站,我会一直拍,很多机器轮流拍,有人拍家里,有人拍外面,有人拍车里,盯着他。不必说你租一台公车,安排什么剧组的亲友们,每个人坐在那边,不像。就那个演员要上车,上车之前你摄影机就已经在车上了。一路拍,拍司机、拍外面、拍群众,等演员自动上了,继续拍。对演员有个好处,他什么也不必管。都拍了到时候看怎么剪,怎么使用。早就可以这样拍,我讲过千百遍,没人理我。他们还是喜欢action,还在那边喊,找人安排啊,然后上去可以骂人还是怎样,我不太懂。
记者:您不喊action?
侯孝贤:我都是一句话:开。机器就开了,演员进去,就一直在状态里面。没有说演员还要等,还回头问“导演什么时候开?”没这回事。
记者:但好像很多导演跟您的拍法不一样。
侯孝贤:对啊,他们就看电影,学电影,以为都是这样。其实美国不是这样,美国是一场戏整个拍下来,好几台机器,所有的特写什么都要拍。
记者:如果有人想让您拍3D电影您拍吗?
侯孝贤:我没兴趣,那个是玩意,你懂我意思吗?干吗要变成那样,立体有什么了不起的。
妻夫木聪和忽那汐里在日本的戏份
记者:听说日本版《聂隐娘》,会把剪掉的妻夫木聪和忽那汐里在日本的戏份放进来。最终剪辑权在您手里吗?还是日本发行公司那边的要求?
侯孝贤:所有剪辑权在我手里,我的片子就我剪我做主,你们多说也没用。因为他们的发行是很晚,那我说就可以考虑把这段加进去。
记者:忽那汐里对于自己的戏份被全部剪掉没意见吗?
侯孝贤:没有。我去日本宣传时,每天她都来,我发现她长得更漂亮了。还见了以前合作的一青窈,她的神色也完全不一样,眼睛非常亮。我看她们俩,就开始想怎么拍她们现在的状态。
海盟不是想写一个关于台北市地下水道的故事嘛,日本殖民台湾时在台北做的,那时候是为了灌溉,很多沟渠在地下。如今也没有填埋,而是盖在建筑物下面了。那可以设想有个日本小孩很怪的,她对这块有兴趣,忽那汐里就可以演,那一青窈就演她妈妈。然后河神可能是舒淇来演,我看到她们就会想能发展出什么样的故事。
一青窈曾与侯孝贤合作过《咖啡时光》
附:关于《聂隐娘》的五个秘密:
1、最初公主和道姑的双胞胎角色,曾找过左小青,她甚至出现在2012年《聂隐娘》于武当山的开机现场。但后来因为左小青要拍别的戏,时间上有冲突,侯孝贤只得舍弃了已经拍的一部分戏,又找了台湾知名舞蹈家许芳宜重新拍摄。
2、片中,咏梅饰演的母亲对舒淇讲述公主留下玉珏的一场戏,胶片拿到台湾中影公司冲洗时被“煮”。原因似乎是,本该最少两三个人冲洗,结果只有一人留守,胶片泡在药水里太久,完全变白,只好重拍。侯孝贤吐槽这是因为中影公司已经卖给郭台铭的电子公司,“他们是做电子,一分一毫算的,很计较”。
因胶片被煮,这段戏只能重拍
3、戴立忍、高捷、忽那汐里等演员都出演了该片,不过戏份均没有剪进最终的成片中。其中,戴立忍扮演张震的父亲田绪,高捷扮演周韵的父亲元谊,忽那汐里扮演妻夫木聪在日本的妻子。
戴立忍扮演魏博的主公田绪(左一)
4、舒淇拍《一步之遥》是周韵向姜文推荐的,源头就是两人合作了《聂隐娘》,结下友情。而有趣的是,周韵参演《聂隐娘》却也可以说有姜文的因素。因姜文本打算将张艾嘉叔叔张北海的小说《侠隐》拍成电影,想请侯孝贤出演,就请其来家中做客。谁知侯孝贤在姜文家中见到周韵后,觉得她非常有一家之主的感觉,是《聂隐娘》中张震妻子田元氏的最佳人选,就“反客为主”邀请周韵加盟。
5、侯孝贤曾在2003年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诞辰百年时,受邀拍摄了致敬作品《咖啡时光》。2010年黑泽明诞辰百年时,日本电影公司又邀请其拍摄致敬黑泽明的作品。不过当时侯孝贤已经开始筹备《聂隐娘》,没有时间拍摄。不过有趣的是,黑泽明的副导演野上照代曾写过一本记录黑泽明拍片的《等云到》,而舒淇也说拍《聂隐娘》时,做得最多的时就是等风来、等云到、等鸟儿散去。从这一点看,《聂隐娘》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致敬黑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