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于第3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满洲里来的人》,被称为“一部你从未看过的中国电影”。导演唐棣撰文讲述了他从构思到完成电影这个过程中的感悟,他选择用这部电影处女作面对世界的不安。
不安最早出现在2012年夏天。一次大规模的红色流云足足有十多分钟,眼前的天空瞬间像流血一样。我记得自己站在窗口拿着很久没用的摄影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后来,这个自然现象也用在了我的电影里。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满洲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因不满妻子的性索取而将其杀害,并在逃亡途中不断杀害女性。记不清罪犯最后被捕,还是仍在逃亡。也许,这样的案件每天都会有。当时,我产生了几个疑问: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男人发疯?什么样的心理会让一个恐惧性的人以奸杀为乐?
《满洲里来的人》海报
电影《满洲里来的人》就是从这些疑问开始的。我安排了一个男人与妻子开分原因是男子对女子施暴。然后,男子杀人逃亡——这是我对新闻里那部分消息的改编。虽然,电影叫这个名字,但满洲里的镜头并不多,我只用了很少的实景镜头点清一个逃亡的起点。
电影的的重心在离开之后如何走入深渊,如何不能自拔——男子逃回故乡,前妻回到两人曾居住的房子企图找到男子,发现楼房被拆迁,往日情境再现。她企图阻止犯罪、却陷入了受虐的回忆。这就像很多现实中人们的命运。为了给自己希望,也给现实反映下的电影人物一个出口,我加入了一个神秘的追捕者,追随男子从满洲里而来,在电影最后一章以惩治者的身份结束犯罪。这可以看成是一个道德的化身,或者一次压抑心理的莫名爆发。
描述一部电影是挺难的。这个电影的风格让很多人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不管不顾地跟着人物在活动——我所说的这个“跟着”不是创作理念上的,而是真正地让镜头不离开他们一秒。与其说,镜头像一根绳子时紧时松地拉着我,有时会离得太近,有时又会被拉得踉踉跄跄,不如说这是我与现实不断变化的距离。
回忆自己每天担心镜头扑捉会落空,而这通常不是一般导演需要面临的风险。这种拍摄的方式造成了很多失焦、晃动以及诡异的构图。开始拍摄时每次回看素材,我们都会因为这秒抓到了一个表情而鼓掌,又因为下一秒镜头失焦而忧虑。很多时候等光调好,摄影机焦点对好,人物已完全不在那个状态了。我想,也许他们到现在还是无法完整理解电影里的人物。看上去,镜头里的光好好的,焦点实实的,而他们特别别扭,一幅不知所以的茫然。
所以,我把从认定演员到拍摄的过程变成了一场相处,而不是按时间表做事。我们不断交流对人物的看法,拍到后来,聊电影里的人物像说着共同的朋友。拍这个电影是我最没克制的一次,但我还是珍视这种“有问题”的表达,因为我第一次感动于人。我知道这种拍摄会导致什么,但落到拍摄这部电影的现实中,常规的拍法还是不适用。演员都是非专业,在生活中都过着普通的生活,就像观众们一样。他们在这部电影里的想法和举动都超出了他们对生活最大的想象。拍摄期间,我给他们看的电影和讲得事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
从写下构思到拍完,我和电影里的人都在成长。有一段时间,机器始终不关机——那段时间我发觉身边的他们让我分不出是剧是真实。他们很明显和刚拍摄时的状态不一样。不再问为什么吵架,为什么看到一片废墟要难过等等。我们的“问题”要来越少,绝不是因为我们弄懂了,而是我们去想问题了。
我真诚地说,这不是一种风格,这只是这部电影的形式。对画面的要求从拍摄中期开始已从光和构图,下降到了抓到多少是多少,一点也不要让他们离开镜头的注视。这是危险的!在“合格的光影形式”和“人物”这两点上,虽然两者并不对立,但对于这部具体而意外的电影来说,对于那时那刻,对于没有时间等待的我,宁愿选择站在人物这边,把这件事做完。
这个电影的题材已经太转移注意力了。换句话说,我在意的也是观众因此而感到的那部分,而不是看到的那部分。所以,一些令人不舒服的、不带情绪的元素的出现,目的就是破坏大家对这个内容的依赖——灰暗的色调、追击者的视角、无因的暴力,及女性回故乡后面对家被拆掉时的那种伤痛。
记得第一次把粗剪片给电影节选片人看后,他说:“这部电影非常令人不安……但很好,还有几部电影有破坏的力量呢?”我与它从拍摄开始到现在都保持着一种距离,不想陷入,又不能无视……海外版海报上引用了艺术家桑塔格《反对阐释》里的一句话:“真正的艺术都是令人不安的。”不是说,我觉得这部电影多艺术,那是乱说。而是我觉得要有人用个人的形式试着面对共同的不安而已。
世界首映那天电影一开场,我就走开了。据放映场所门口的电影节工作人员说,这天是工作日,又是下午的第一场,有些出乎所料的爆满。后来,我踩着时间回到了放映厅。记得一进门,黑暗中扑来的掌声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一种比电影还奇妙的感觉——是忧伤的喜悦吓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