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类型片《烈日灼心》在 8 月 27 号上映后,三天内票房就过了亿,两周半后,这个数字上升到了 3 亿,对于内地警匪题材来说,这个票房已经很高了。
和高票房对应的,是电影的好口碑——上映至今,豆瓣和时光网有超过 8 万网友给《烈日灼心》打了分,平均下来分别有 7.9 和 7.8 分。对于这部犯罪题材的商业电影,观众普遍表示看的很爽。
《烈日灼心》改编自厦门女作家须一瓜的小说《太阳黑子》,主要讲述了四个男人和一宗灭门血案的故事:协警辛小丰、的士司机杨自道和渔夫陈比觉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们每天拼了命地工作、当雷锋,但却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沉重模样;他们不娶妻不交友,却合力抚养一名叫做“尾巴”的小女孩。有一天新调派来的警长伊谷春出现,多年前的灭门悬案再次被开封,他们三兄弟则成为了头号的嫌疑犯......
这部电影也成为了曹保平导演 15 年来票房最好的电影,就算是此前名气最大,好评最多的作品《李米的猜想》,票房也不过区区 1100 万。
在《烈日灼心》走进院线之前,还有过一些波折和意外——电影花了半年通过审查,最初是定档在去年 11 月的,不料中途因主演高虎涉毒,被临时撤档了。
今年 6 月剧情反转,《烈日灼心》成为了上海电影节的大赢家,不仅获得最佳影片的提名,还一下子揽得了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后者还是邓超、郭涛和段奕宏三大主演齐齐拿奖。
对于这种像坐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曹保平说自己自始至终都“心态平和”。
“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吧,这也不是我拍电影第一次出状况了。当中还有很多人不能控制的因素。”曹保平告诉《好奇心日报》,“最终电影上映的时机,也挺好的嘛。(笑)”
和他一贯压抑的电影风格不同,接受采访的曹保平导演几乎没有阴郁的感觉,他说拍摄的时候,大伙投入故事里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没那么娘气”,不会“弄的像林黛玉似的”。
曹保平最开始是给电视剧做编剧和导演的,直到 2006 年才开始转拍电影,推出了处女作《光荣的愤怒》,并拿下当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亚洲新人奖。算上明年要上映的《追凶者也》,他一共只完成了 5 部电影长片。
曹保平总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想法想通过镜头表达,因此他的故事里往往会有三四条线索并行。他还偏好叙述“非常状态下”的、处在崩溃边缘的故事,叙事风格沉重且压抑。合作过的演员,如邓超、郭涛、周迅,都被“逼疯过”,就算影片拍摄结束,他们也很难从角色里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若想要激发一个演员的最大潜力,和曹保平合作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李米的猜想》
和之前的三部影片一样,《烈日灼心》也遭遇了审查的“剪刀手”,电影删减的片段总长达 81 分钟。一方面是导演自己删减的,“这是一个商业片,也有长度的客观要求”,曹保平直言影片“不可能再长了”;另一方面,为了过审,也会牺牲掉一些内容,这和曹导改编剧本是一个道理:小说中,辛小丰因强奸害死了人而变成了同性恋,但电影改成了辛小丰为了不被怀疑,才演了一出卖腐好戏,同性元素更像是电影的一个噱头。
这些删减都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观众的观影体验,电影中有颇多让人觉得突兀和经不起推敲的情节。观众最疑惑的问题是:害死女孩的只是辛小丰一人,为何杨自道和比觉也过得“死去活来”的?电影在最后为什么要洗白他们三个罪犯,这和贯彻影片始终的“赎罪”主题不就矛盾了吗?郭涛和王珞丹一见钟情的恋爱,会不会太任性了?对于这些问题,曹保平导演都在采访中一一做了解释。他说,《烈日灼心》是一部信息量大于一般电影的作品,观众如果漏掉一些信息可能就会有理解上的障碍。对于这种情况,他“始料未及”,其实“就是我没有说清楚”。
“下一次会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笑)”现在电影拍完了,曹保平会回过头再思考一些问题,他告诉《好奇心日报》,下一次也许有很多问题,在剧本阶段就要解决掉了。
Q:记者
C:曹保平
Q:《烈日灼心》从去年改档期,到上海电影节,再到现在将近 3 亿票房,我们作为观众会觉得这个过程充满戏剧性,您的感受是?
C:我觉得也还平和,这也不是第一次拍戏出状况,各种可能性都有的。我觉得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吧,那个时候上不了,现在可能是个适合上的点吧。最终上映的时间挺合适的(笑)。这里面有很多因素,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我也不是特别的焦虑,因为这个电影并不太时效性,不是说不马上上,过一两年就会没的。而且我始终相信它不会上不了,因为它和主旋律不冲突,所以我觉得应该还好。
Q:之前的几部电影口碑好,但一直受到限制,您觉得《烈日灼心》今天的成功,会给您带来更大的创作自由吗?
C:我觉得影响不是特别大。因为电影通过与否,和个案有关,与个人没关系,就是每一个戏有自己的问题,或者没有问题。至于投资方面,我觉得现在的投资形势那么好,到处都是钱,而且钱、投资的资金对我早就不是一个问题了,因为我的戏还是一个主流情节剧嘛,是一个叙事、讲故事的电影,都是容易找到投资的。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太多的影响。
只是我希望,这样一种电影的观众和受众,能被慢慢地培养起来,或者说至少给大家有一个信心,觉得去做这样符合电影本体和规律的作品,也还是有生存之道(可以生存的)的。这是让我觉得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儿。
Q:在电影中,您自己是编剧,怎么调整能让这个敏感题材更安全,更容易过审?
C:我觉得唯一的技巧就是做一个导演和编剧的技术上的技巧,这个技巧大于一切。不要去想投机的手段,不要去想怎么样容易一点,想怎么样票房好一些,这些都是没有意义。只要符合电影本体的规律,在技术上做的很棒,故事和情感上都能打动人,那在审查和观众上都会打高分的。
比如说,大家经常说到的审查,如果是故事链条上必须的,而且也能打动他的,作为审查的那一方,他能被你的情感和故事打动的时候,他也会帮你想办法,让电影通过。
我觉得人的情感都是相通的,如果在故事上没有什么说服力,不能感染他,那他只能退回到职业的范畴里,一是一、二是二。所以我觉得就是好好地做故事。
Q:您对自己一直是商业片的要求吗?
C:额......我觉得也可以这样说吧。因为你要清楚你做的是什么电影,因为(我)做的是剧情片,这个就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剧情片如果不能吸引观众,观众无法看下去,不能被吸引,那其实是失败的。
Q:您这几天会上网看普通观众的评论吗?有没有印象深刻的?有没有生气的,比如观众没理解我的意思。
C:我有看,因为最近评论还是比较多,去一些地方宣传的时候,也和观众有一些直接的交流。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部分观众会觉得后面电影的故事把这三个人给洗白了。其实我在非常多的场合,包括之前和一位资深影评人谈,他才恍然发现:原来故事里他们认为有问题的、逻辑关系不合理的,就像洗白,其实不是(不合理)的,里面都有线索,但是他们没理解到。
因为这个电影的信息量太大了,强度太高了,观众在看的时候不可能保证每时每秒都集中精力,所以就会丢失一些东西。最后造成整个看完,就觉得“诶,这个没说明白”,但其实都有的。这个电影的信息量确实比一般的国产电影强度要高很多。在单位时间段内,每个信息都能捕捉到才能成立。如果漏掉百分之十、或者十五,就会造成障碍。
这个其实是我没有料到的,可能以后这个要调整吧,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笑)。
Q:现在大家争议比较大的是结局。有一段网友的话是这样的:“其实《太阳黑子》最大的主题是关于人犯罪后的赎罪,三兄弟之所以拼命逼自己赎罪(杨和辛做好事及抓坏人都非常拼命不计后果),是因为之前的罪孽实在深重。如果这个“罪孽”到头来其实没那么重,那赎罪的力度似乎也没那么强了。”您怎么理解?
C:对,大家不理解的就是(这里),辛小丰就不必说了,杨自道和比觉他们俩为什么七年也是死去活来,他们为小女孩也死了。其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他们也是杀了人的。他们把那个亲自动手的杀人犯——就是最后被抓住的那个人扔到了水库里了,因为杀人犯威胁他们三个说:“你们以后就是我的马仔,你们在我手里攥着。”他们觉得这样以后没法活了。因为杀人犯在审讯的时候是说了,他说:“没想到弄老子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但他们杀人的时候谁都不敢动手。”通过这样的语感和台词,就像一个犯人在被审时候的语气,通过这个告诉了观众。
但很多观众是没听懂的。两个人合伙把这个人给“杀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杀人犯没死;另外在强奸和一家灭门的过程中,他们多多少少也参与了,是帮凶,甚至最后一起毁尸灭迹。所以这是他们七年都无法逃脱心理煎熬和负罪感的原因,等于是三人都有命案在身,而且也参与灭门。
但观众没有接收到这个信息,当然就会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死去活来的。其实就是没有说明白,就会造成观众阅读的障碍。
Q:电影删减了 81 分钟,这是不是造成影响的原因?
C:是的,因为很多都在最后犯人的供述里面,而原本的供述会比现在的版本长一倍。我剪掉了一半,把话留到了最精炼,把原来说的比较详细的过程,全部剪掉了,因为长度的问题。但是删减带来的困难,就是(观众)必须把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听到,而且还要反应过来。
而原来的长度就说的比现在要详细的多,观众就会完全没问题,一看就明白了。所以整个删减还是对影片理解造成了困难。
Q:您说“虽然略有叙事损伤,但已经完成了最大化的表达”。最大化的表达是什么?
C:“最大化”的表达,人物的情感,包括人物关系的,比如说一个警察和杀人犯之间的复杂情感关系,包括同性恋之间关系,这些关系都已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它的存在,最起码把这些关系都交代清楚了。
Q:现在回头看,还会有什么遗憾吗?
C:也不能说是遗憾,就是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吧,如果电影能再长个十分钟,故事可能就会比现在要清晰的多。但是呢,因为这是一个商业片,也有长度的客观要求,不可能再让你长了,这就会造成两难的境地。如果说遗憾的话,还是要在剧本阶段,就找一个新的办法,把它解决掉。
Q:现在大家的焦点会放在大尺度的噱头上,比如同志、注射死刑、惨案,当然,这其实某种意义上的确带动了票房。您喜欢这种反应吗?
C:我觉得我特别坦然。就说说的最多的吧,辛小丰和伊谷春之间的很复杂的感情,我本意啊,我的理解就是两个人的惺惺相惜,相爱相杀的这种过程吧,是男人之间隐忍的情感。但是对于现在主流的观众,比如说 90 后观众,他们看的时候,是他们的社会成长环境让他们对性取向和情感的看法变得更宽泛和复杂。
我觉得这和我是有区别的,因为我的成长经历没有这么复杂的关于情感和性向的讨论,而他们现在的环境对情感和性向有更多余地,所以他们看故事的时候,会有他们的看法。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他们认为这两个男人内心潜在地有那样的情感和情愫,那就有吧!(笑)没有什么不对的,也不会因为这个很着急的。(笑)
Q:您之前知道卖腐是什么吗?这能为电影带来很多女性观众。这是您的预期吗?
C: 当然知道啊(羞涩地笑)。
我们剪片的时候,大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女人会柔软些,不太看的了这些残酷的东西。其实我没有这样认为,我觉得还是电影本体和故事能不能打动人,如果能打动人,就会来看,因为我也了解很多女性观众喜欢看恐怖片的。
后来也证明,这和他们说的也相反,当然这个数据也不能说百分百决定一切。比如说在百度指数上来看,他们觉得女性观众比较多,但是这个数据比例多,也不是很精确,因为它可能是买票的人得出的数据,而这不代表是女的去得多。
而且我做的时候,也没有刻意留意说要男性观众多,还是像女性观众倾向一些。一个创作者很难这样去考虑,如果有这样去算计反而是不好弄的,因为对于简单商业片可能还好一些,但是对于这样的电影,略有困难。还是做好电影,故事讲透,什么观众都会有的。
Q:这部戏让人重新爱上邓超,爱上段奕宏郭涛,甚至也感觉是王珞丹演的最好的一部。之前李米的猜想也是周迅教科书级别的表演。为什么那么会磨练演员?有哪些技巧?
C:其实也没有技巧,就是挑对演员,这是基本前提。其次在拍的过程中,想尽办法把你想要的准确拍出来,当然这个准确性的过程,也许有一些要靠演员的启发、交流和诱导。总之就是一个有能力的演员,和你要拍到对人物复杂心理的呈现。只要有这个目标就能做到。
Q:市场上对王珞丹还是有些争议的,为什么决定让她来演?
C:她是很早之前一个偶然场合,看到了剧本, 她特别想来演,也和我磨了大半年,一直追这个剧本。最后各种比较,就觉得她还合适,就选择了她。
Q:电影里的爱情元素很酷炫,包括《李米的猜想》,但是这次王珞丹和郭涛的感情戏,观众可能会觉得太突兀,不理解。您怎么理解?
C:对,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这有问题,当然这里面原因很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当然这条线上,砍掉了好多的戏,他们俩情感过渡的、大块大块的戏拿掉了很多,有可能造成这个问题。
Q:拿掉的原因?
C:原因比较复杂,就不说了吧。
Q:对爱情元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C:因为这是一部男人的戏,其中情感的关系变得尤其重要,就一直保留这条感情线去平衡柔软的那部分,所以这条关系线,占到的比例非常重。但是在拍摄的,主要是后期吧,在批量的时候主要是哪个方向更重,还是太长了。所以综合各种因素,就拿掉的比较多。拿掉就造成了现在情感关系的不顺畅,大家会觉得生硬吧,这个可能就是存在的问题吧。
Q:郭涛说过一段话,说您的作品总是在紧张、崩溃、纠结、痛苦的边缘徘徊。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狠?这种感觉为什么如此有吸引力?
C:这是我对故事的癖好和要求吧,因为每个人都有些自己的取向啊,兴趣。可能我对这样的人物情感关系,会更有兴趣,觉得更有意义吧。
人物在非常状态下的(做的事情),是我很感兴趣的(主题)。
Q:因为电影张力太强,我们看演员的采访,尤其是邓超,他说他很难脱离故事,拍完你们曾经在电话中哭过。为什么哭?您也会有邓超那种感受吗,毕竟导演才是入戏最深的人?
C: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其实也不是每天想故事压抑的不行。因为那是你的工作和创作,(要把)最好的一面给大家,肯定会焦虑、着急。拍戏肯定会有些情况嘛,但不代表你就变成那样的状态。我觉得不完全是那样的。
当然你会在那个世界里想很多他的状况和故事,但我觉得大家也不那么娘气,像林黛玉似的,其实包括邓超、郭涛,大家在那个角色里,但是不代表大家每时每刻都是那样的,主要还是心思在就可以。
Q:最后,关于新片,《追凶者也》的故事核心是什么?
C:也是一个犯罪的案件,但它可能比《烈日灼心》更滑稽、黑色,没有那么暴烈,残酷,但是会更好玩,更啼笑皆非,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