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晚,冯小刚凭借在电影《老炮儿》里的表演,击败了众多专业演员,夺得台湾金马奖影帝。
但他没有去领奖。颁奖典礼时,他正在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老炮儿》演唱会上,唱了一首《爱的代价》。获奖感言也是导演管虎逼他写的:“我应该拿最佳新人奖,因为我还是一个刚出道的新演员,直接给男主角,我就没有进步空间了。”
北京话里的“老炮儿”指的是胡同里的老混混、老古惑仔。冯小刚饰演的男主角六爷是一个有血性、讲规矩的“老炮儿”,虽然喜欢打打杀杀,却坚守某种过时的“江湖规矩”,重义轻生,与新时代格格不入。故事里,六爷的儿子被富二代绑架,他在救儿子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当年的那套规矩现在不灵了,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决心奋起一搏。
在戏里,冯小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江湖气,既硬气又干冷。9月8日,《老炮儿》作为威尼斯电影节闭幕片首映后,冯小刚的演出获得了一边倒的好评。《综艺》杂志说片中描写的传统与现代冲突,让人想起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爷车》。还有一些媒体评价,冯小刚在片中贡献了“影帝级表演”。
影片刚开头,六爷就骂小偷、教育问路的小情侣、教训打人的城管,一些记者看到这里说:“真像冯小刚干得出来的事。”
很多人都同意,冯小刚本人与六爷在很大程度上十分相似:说话带一点京味儿,轴,守旧,不肯与他认为“不合规矩”的事妥协。在中国电影发展大潮中,大多数导演都在顺势而为,他偏要一直逆流而上。
提刀奔跑,逆流而上
《老炮儿》拍摄到了后半程,有一场影片末尾的重头戏:男主角六爷在结冰的湖面上往前冲,独自“迎战”吴亦凡饰演的富二代带来的一群人,准备赴死。这场戏一共拍了3天,光冯小刚自己的戏就占了2天。
这是他觉得最不好演的一场戏。
在暮冬时节,他穿上长长的军大衣,拎着一把军刀,在薄薄的冰面上往前冲,冰面很滑,但他必须做到“奋不顾身”。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的冰在咔咔作响。他有点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身上有一件那么厚的大衣,要是掉到水里头,“估计会像一个秤砣一样沉底”。坐在旁边的导演管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冰都化了,挺吓人的,感觉都快出人命了。”
而对于冯小刚来说,最困难的地方不是奔跑,也不是之后的“茬架”,难就难在六爷跑到一半就得心梗发作,整个人歪倒在冰面上:这种“倒下了”的状态,就开始是“演”、是“角色塑造”了。
“平时我就(演出)一个特别正常的生活状态,但要演一个濒死的状态,那就需要你的演技了。”冯小刚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不相信我的演技。”
2014年,管虎只花了3个月就写完了剧本,但找谁来演男一号成为了最大难题。
“这是个人物大于故事的电影。”管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电影已经好久没有能让人记得住的典型人物了,他的野心就是做一个“能在影史上留下来的人物”。可问题是,在中国男演员里,谁能够出演一个年近60的老混混?他想了一圈,也没找出合适的人选。
管虎最早想过找葛优来演,但又觉得“葛大爷相对比较温和,不是硬派气质”。
“这戏不能‘演’,跟演没什么关系,”管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觉得那个人就得是六爷。”
一次聊天,管虎的妻子、演员梁静忽然提起:其实冯小刚导演挺像六爷的。大家一听,连连点头称是。
管虎越想越觉得像,但是让冯小刚来给自己演戏,“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算起来,冯小刚演过不少戏。20年前,在王朔导演的《我是你爸爸》里,他就第一次担任了男主角,后来也经常撒胡椒面似地帮别人串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历史老师,《功夫》里的鳄鱼帮老大,几个客串角色都让人印象深刻。
在《让子弹飞》里,冯小刚出演过一个猥琐的师爷,他给自己的角色设计了几个小动作,比如把筷子衔在嘴里。影片宣传时,姜文曾说:“冯小刚早该一门心思做演员,干导演是误入歧途。”
《老炮儿》的剧本送到冯小刚手上后,他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故事。“剧本很瓷实,”冯小刚说,“另外我对老炮儿这批人很熟悉,也不用体验生活。能演。”
在他看来,以往的很多电影人物没什么个性,他们的台词完全可以放在别的戏、别的人物身上。但六爷不同,“每一句台词都体现出他的性格,这词儿不是谁都能说,只适合六爷说。”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近些年大部分电影都是纯娱乐片,有情怀的现实主义电影凤毛麟角。冯小刚有那么一点逆反心理:既然和现在的风尚反其道而行,他就觉得“值得拍”。
冯小刚找到管虎,两人喝了一顿大酒,这事就算定了下来。喝至兴起,冯小刚甚至想过:干脆把这剧本给我,我来导得了。管虎则向他发誓:小刚导演,你怎么舒服怎么演,我一定不让你难受。
“他不是职业演员,没法无缘无故笑、无缘无故哭,情节必须他心里能过得去,不能拧着、逆着,他才能演,”管虎说,“如果有过不去的地方,就算我让他努力演,他也难受,整个出来感觉也不对。”
一个电影导演里的“江湖大佬”在自己的片子里演男一号,管虎有点紧张,如履薄冰:“平时跟黄渤拍戏,可以随便骂,这你怎么骂?”而刚开始,冯小刚也经常NG。开拍3天后他们彼此熟悉,冯小刚才告诉导演,自己也怕摄影机,两人这是在“竹竿打狼,两头害怕”。
“我就是一特好的足球教练,你把我放到足球场上踢球去了,我就只能把球踢好,踢得再好也不会想教练的事。”冯小刚说。他只管按照剧本演戏,对自己的要求是,演得“准确一点”“生动一点”。
片中有一场六爷跟儿子喝酒、由争执到和解的重头戏,冯小刚和饰演儿子的演员李易峰都有大段台词,需要经历三次起承转合才能和解。他们排练了很久熟悉台词,但很久都进不了状态。
冯小刚和管虎一合计:得真喝,该喝多少喝多少。大瓶的伏特加,冯小刚一个人喝了一瓶半。将醉未醉之际,他把这场戏演完,还哭了一次:脸上不动声色,眼泪静悄悄地掉了下来。最后,冯小刚完全醉倒,被人抬着离开。
“小刚导演的配合度、投入度和专注程度都超过职业演员。”管虎评价。尤其是在冰上奔跑的那几天,他一次次冲着对岸的人群跑过去,累得呼呼喘气,“挺能坚持的,我心疼都来不及。”管虎说。
威尼斯电影节的放映结束后,国外影评人对这场戏的评价很高。他们觉得:幸好电影最后没有发生一场械斗(因为厮打他们实在看得太多),戏就好在六爷的奔跑。
这段提刀直面对手、逆流而上的奔跑戏,正好也像是冯小刚的人生写照。
拼命要冒尖,从旁边钻也要钻出来
关于如何演好一个与儿子有隔阂的父亲,冯小刚早有经验。
在1996年王朔导演的《我是你爸爸》里,他演了一个同样与儿子有代际鸿沟的父亲马林生。这个父亲形象空洞、虚荣、守旧,一直在努力维持父权,却又遭到儿子的抵触。冯小刚的演出稍带一点夸张色彩,又不乏爆发力。
但《我是你爸爸》没有在中国大陆公映过。
那几年,冯小刚非常倒霉,一直在“被禁”。从1994年起,他参与创作的三部电影《月亮背面》《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和《我是你爸爸》都没有通过审查。其中《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更是在开机10天后被电影局叫停,剧组损失上百万元。停机那天晚上,冯小刚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脑袋右侧露出一块拇指大小的头皮——这种疾病俗称“鬼剃头”,通常是由于神经焦虑造成的。
冯小刚出生于1958年。他比陈凯歌小6岁,年纪正好在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导演之间,但他的出身和口味决定了他不属于哪一个群体。
冯小刚从小就喜欢画画。他每次路过电影院时,都特别羡慕站在架子上画电影海报的人,画海报成为他的职业理想。
这个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从部队转业后,他以美工师的身份进入北京电视艺术中心。但冯小刚渐渐开始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感到不满。他曾对媒体这样回忆:“在一个摄制组里,别人就拿你当一个工头。”
他的新理想是当电影导演。而在那个年代,导演几乎都是由单位领导指派,冯小刚既非科班出身,又不是电影世家子弟,他的目标看起来很难实现。
他选择先进入核心创作集体,“曲线救国”。在认识了郑晓龙、赵宝刚和王朔之后,冯小刚开始尝试写剧本,因为编剧的地位和稿费收入都比美工高得多。他帮郑晓龙写了《遭遇激情》的第二稿剧本,郑晓龙很快发现,这个“新人”竟然干得十分出色。
1989年,郑晓龙策划了一部表现当下社会生活的室内喜剧《编辑部的故事》。这类情景剧对台词要求很高,于是郑找来海马影视工作室的王朔、魏人、苏雷等编剧,让所有人以王朔的初稿剧本为范本写作,而他又一次发现,比起其他人,冯小刚在模仿王朔的喜剧样式和语言方面做得更好。
《编辑部的故事》播出后在全国引发收视热潮,它的平民化特质和对时事的幽默讽刺大受欢迎,冯小刚也由此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包括与郑晓龙联合导演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
1993年,冯小刚碰到了另一个机会——导演10集电视剧《一地鸡毛》。本来《一地鸡毛》找的是张元导演,但作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张元当时正忙着做地下电影,剧本这才落到了冯小刚和王朔手上。
这是冯小刚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视剧。作家刘震云还记得拍摄《一地鸡毛》时的冯小刚:上身穿一件红色套头衫,下身穿一条军裤,“脖子上日夜挂着‘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工作证”。而在刘震云的印象里,这位新晋导演易感动,易激动,易喝大,也易发火,“走起路来昂首阔步”。
1994年,冯小刚向自己的目标再度挺进一步,跟王朔一起转战电影圈,头一部作品就是改编自王朔小说的《永失我爱》。
那几年,电视剧市场很火,而受到电视文化冲击的电影市场则处于最低潮。看上去,一部在1990年代中期能够出得来的电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像第五代导演那样,做符号化和本土影像化叙事的电影;要么像第六代导演一样,自费拍地下艺术电影,拿到国外去参评奖项。而《永失我爱》的路子更接近第四代导演作品,冯小刚似乎接过了更老一批导演的现实主义风格。
然而,影片并没有引发什么反响。冯小刚没有碰到好时代。始于1980年代开始的国产电影不景气状况丝毫不见好转,1993年,国产影片的生产减产一半,观众不足从前的1/3。在理论界,最吸引人目光的是第六代导演的地下电影,拍现实主义电影的冯小刚反而处于一个尴尬地位。
在《永失我爱》之后,他的连续几部片子都中途夭折或停机,和王朔一起创办的好梦公司几乎血本无归。后来的紫禁城影业公司总经理张和平说他当时是“习惯性流产”,拍一个流一个。投资人看见他,全都躲得远远的。
好梦公司解散后,王朔躲到美国韬光养晦,冯小刚一度躲到荒郊野外的别墅,破罐子破摔。但冯小刚到底还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一般的导演要是经受这样的打击就一蹶不振了。” 新影联院线原副总经理高军评价。他曾把冯小刚比作一棵被大石头压住出不来的小苗,“拼命要冒尖,拼命从旁边钻也要钻出来。”
民意是唯一能让他继续当导演的因素
快到40岁时,冯小刚碰到了一个离开个人化电影死胡同的机会。
在电影市场不景气的背景下,时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韩三平与紫禁城影业公司总经理张和平试图救市。他们希望制作一部贺岁影片,想要寻找一个活跃、手里有素材、符合观众口味的成熟导演。
业已成名的大牌电影导演显然不是他们的考虑对象——在当时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把市场理念强加给那些拍艺术电影出身的导演。不得已,韩三平与张和平把目光投向了更有观众缘、创作风格更接地气的电视剧圈,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包括赵宝刚、尤小刚、郑晓龙以及冯小刚。
最后,冯小刚带着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的故事入选,剧本初稿名为《比火还热的心》,后来改名为《甲方乙方》,“他手里的题材最喜剧、最接地气、最符合贺岁片的需求。”高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冯小刚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意义和机会。他大胆地接受了一个条件:不收钱,零片酬,只拿票房收入分账。不成功,便成仁。
这也意味着压力。《甲方乙方》上映前给院线和影院老板做了一场放映会,结果片子放出来声画不对位。冯小刚急得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甲方乙方》的拍摄资金只有340万,为了拍出片子,冯小刚可以说不顾一切。2006年,《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的编剧、导演叶京曾经向媒体公开说,冯小刚为人行事总是带有强烈的个人目的性,他就是一个“为了自己成事,什么都肯做的人”。叶京还表示,拍摄《甲方乙方》时,冯小刚围住自己“天天叶老师长叶老师短”,于是“巴顿将军那场戏,我无偿给他调来一个营的坦克,你知道坦克要多少钱吗?就拧一下钥匙点一下火,每辆坦克就五六千块钱一个磨合小时。”
冯小刚承认过自己是一个“什么都肯做的人”。在《我把青春献给你》一书中,他写过一个故事:为了给片子争取过审的机会,他请人吃饭,席间这样拍马屁:“您是谁啊,您是站天安门城楼上,看看北京城这边说这边灯太多有点晃眼,这边的灯就都要立刻给灭了。”
而为了得到观众的喜欢,冯小刚必须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加市场化。编剧、策划人史航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都会理解,在经历《一地鸡毛》《情殇》《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爸爸》(盗版碟称为《冤家父子》)这一切之后,冯小刚就想赢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让他继续当导演的因素,而其显示屏就是票房。”
幸运的是,从来没有成为过主流电影人的冯小刚身上没有任何来自电影艺术表达的负担。当时的大多数学院派导演都有一种“根正苗红”的自信与自豪,而从电视剧行当里混出来的冯小刚并没有同样的心理,尽管他也曾在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进修过。高军曾评价,张艺谋和陈凯歌有一种电影贵族的优越感,冯小刚不但没有,反而“有一些自卑感”。
高军回忆,《甲方乙方》剧本一开始相对算是比较商业,但还是有一些偏文学,并不是特别能引发观众的笑声。为此,剧本研讨会请来影院院线和观众代表,前前后后讨论了11次,修改了十来稿。
一次讨论中,一位陈姓女经理提出了一个意见:“张富贵(傅彪饰演的长工)被地主婆(刘蓓)虐待的那场戏不到位。傅彪始终没有跪下,不像黄世仁虐待喜儿,出不来喜剧效果。一定要让他跪下。”这条意见并不专业,冯小刚一听就急了,破口而出:“你他妈的懂剧本吗?”女经理面红耳赤:“冯导我告诉你,我虽然不懂剧本,但我懂观众、我懂市场!”
最后,冯小刚还是让傅彪跪下了。影片在北京地质礼堂影院举行观众见面会时,冯小刚给那位女经理深深鞠躬,说:“陈经理我得谢谢你,我看了电影,觉得你的意见特别好,虽然不符合编剧规程,但特别符合观众的口味,有效果、有笑声。”
《甲方乙方》的票房大获成功,光北京一个城市的票房就达到1180万元。此后两年里,他连拍两部卖座贺岁片《不见不散》和《没完没了》,一片空白的中国电影市场出现了“贺岁档”概念,而冯小刚则被称为“贺岁档之父”。
在《甲方乙方》中,冯小刚延续了王朔式的平民化幽默方式:去政治宣教、躲避崇高、调侃精英的冠冕堂皇和道貌岸然。刘震云在《我把青春献给你》的序言中写道:“作为一个非凡的导演,冯小刚对中国电影有开创性的贡献……他的电影,开创了中国电影的另一种话语系统和叙述方式。这是他和他人的巨大区别。”
可在当时的理论家们看来,1990年代末的冯小刚仿佛神兵天降,无法归类。即使得到老百姓的喜欢,但他一直没能得到学院派的认可。从1980年代起,艺术评论都围绕着“艺术要传递艺术家的思考”而展开,作者电影、艺术片受到推崇,而“商业化”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冯小刚在市场方面做出的努力没能得到好评。很多评论家认为,从艺术上分析,冯小刚的一系列贺岁电影只是不入流的“小品串烧”。
回忆当年,冯小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大家都一窝蜂做一个事的时候,我总是在做另外一个(事)。”在拍贺岁片、打开中国电影市场这件事上,他既在顺应时代潮流,又在逆流前进。
凭借贺岁片声名鹊起后,他又试图回头拍那些符合自己口味的现实主义题材影片。而在拍完反映社会生活问题的《一声叹息》后,主流评论仍然没有好转。2000年,《一声叹息》的票房成绩仅次于主旋律影片《生死抉择》,囊括了除最佳导演奖之外的全部五个主要奖项,但未能入选当年金鸡奖提名。实际上,在2007年《集结号》上映之前,冯小刚的作品一直没能在真正意义上获得主流评论界认可。
嘴欠,直肠子,而能伸能屈
拍摄《老炮儿》之前,管虎跟冯小刚不算熟,仅仅算是点头之交。拍了80多天戏,他渐渐发现,冯小刚是个“直肠子”,一个“性情中人”。
“他很孩子气,特别单纯,这让我吃惊,”管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平时不绷着脸,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有时候你会看见他跟记者嚷嚷,他就是这么一人。他看见他认为不对的事,他忍不住,要是喜欢起来也没样。“
在观众看来,这是冯小刚跟《老炮儿》里的六爷最相似的地方。有人把冯小刚称为“小钢炮”,因为他经常态度鲜明地表达自己对公共事务的看法,比如痛斥中国电影审查制度,炮轰综艺电影,或者声援舒淇。
“我就是嘴欠(笑)。”冯小刚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接下来,他就提起了几次让他至今还很生气的骂战。他曾连发两条微博,表明“我可以说你是一屌丝,但你自己不能说自己是屌丝”,但引发无数网友的讨论和谩骂,有人指责他剥夺了弱势群体的尊严。“我是一好心,把屌丝的含义告诉他们,嘿,结果所有人急了。所以你说现在傻×有多少啊,真的没救。”冯小刚说。
微博网友围攻舒淇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他说起来仍然愤愤难平。“舒淇这事,你这么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去骂她,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道德感?如果你没有看过那些东西,你怎么能骂她?”他说,“那你为什么看?看完了还骂,这你就是装孙子。”
至于审查制度,“有很多导演长期以来处在这种折磨中,喝闷酒,恨不得拿脑袋撞墙,”冯小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你做的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电影好那么一点,但是他们让你做的修改是让它变成不好一点,这个东西让你很生气!”他一字一顿,重重地说出“很生气”三个字。
11月24日,冯小刚才发了一条微博:“我喜欢说话直截了当,不遮掩,直抒胸臆,敢于亮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大家都一调门儿多无聊呀。”
“小刚导演跟六爷挺像的,他们都好酒、好朋友,”管虎说,“用北京话讲就是仗义,局气(豪爽、讲究规矩)。”
但冯小刚认为,自己远比六爷复杂。
“六爷比我单纯,他更像一个老小孩,因此他也会比我更坚定,对自己坚信的那一套毫不怀疑,”他说,“我可能会在很多时候都是处在一个动摇、怀疑的状态。”
从某种程度上说,冯小刚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作为中国内地商业化程度最高的导演之一,他往往能够八面玲珑地在官方、投资方、甚至广告方之间周旋。
《大片时代——冯小刚与华谊兄弟》里提到,在2003年之前,王中军一度看好姜文,投资了《鬼子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等不少影片。然而,既霸气、又独断强硬的姜文让华谊公司的王氏兄弟“HOLD不住”。相较而言,冯小刚没有这么大的谱,他懂得合作,片子又有商业保障。1998年,华谊兄弟以一年400万的高价挖走冯小刚。
冯小刚之所以愿意合作、周旋,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为自己换来最大利益——拍摄自己喜欢的影片。
他把自己拍摄的电影分为两种:满足自己的和满足别人的。1999年,他“捏着鼻子”拍完了自己相对不喜欢的《没完没了》,获得了拍摄《一声叹息》的机会。从此往后,他每拍一部电影,都会跟投资方达成某种默契:我满足你一部,你也满足我一部。
《一声叹息》之后,冯小刚拍了一个满足投资方的《手机》;大片《夜宴》拍完,则是他喜欢的《集结号》,然后又迅速拍了个满足投资方的《非诚勿扰》。2008年拍《非诚勿扰》时,为了影片中过多的广告植入,冯小刚曾在赞助商面前把一只刻着他名字的杯子摔得粉碎,又掀翻了整张桌子,但最终,广告镜头还是剪进了影片。
实际上,冯小刚的很多影片都是出于某种商业或利益“需要”。
2005年,冯小刚拍摄了他的第一部大片《夜宴》。对于投资方华谊兄弟来说,它是一部必须拍摄的电影,因为它可以标志华谊兄弟在制片领域拥有了制作大片的能力。
在2002年《英雄》获得2.5亿国内票房、11亿海外总票房之后,中国电影正式进入“大片时代”。第二年,广电总局颁布《电影制片、发行、放映经营资格准入暂行规定》后,大量风险投资开始进入电影领域。越来越多的观众认为,进电影院看电影就应该看“大片”;投资方也认为,拍大片,才能挣大钱。这一思路一直影响了中国电影市场10年之久。
而冯小刚拍摄该片的初始想法则是:“这个社会既然有这样一种偏见,你去扭转它也扭转不了,那哥哥就拍一回让你们看看,你们认为这路的电影是高级的,那么不妨我们也浅薄一次,回应一次:好,我拍一个你们认为难的。”最后,即便《夜宴》口碑平平,但2005年末,华谊兄弟仍然凭借它用不到10%的股份获得了1000万美元融资。
而2010年的《唐山大地震》则是唐山市政府给冯小刚的一篇“命题作文”,这是他第一次拍摄带有官方背景的影片,虽然冯小刚借小说《余震》给影片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角度,着力于表现地震后灾民遭遇的心理困境,但仍然无法完全摆脱来自唐山市政府的影响:影片片名沿用小说名《余震》显然更合适,可市政府方面还是希望保留“唐山”二字。
“这片子谈不上是一部满足我(的电影),”冯小刚说。不过,《唐山大地震》公映第一天,中国电影局副局长张宏森就在《人民日报》发表5千多字的评论文章盛赞该片,《新闻联播》也作了两次报道,官方舆论确立了冯小刚的主流地位。
那几年,制作商业类型片逐渐成为大多数电影公司的共识,而冯小刚还在一心要拍以河南大旱、民众逃荒为故事背景的《一九四二》。“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我一直拍那种贺岁片,”冯小刚说,“但是我觉得,凡事还得有点良心,我应该说点实话。”这样的片子投资大,票房无法保证,吃力不讨好,他又得做一番周旋。
拍了这么多年戏,冯小刚渐渐从一个乐观的人变得悲观。他曾跟一个朋友说,自己再也回不到拍《甲方乙方》时的心境了,这是一段“令人痛苦灰暗的对世界的认知”。他也向《中国新闻周刊》承认,在某种意义上,六爷身上的那种单纯更为可贵。
“我是个会经常感到孤独的人,”冯小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能聊到一块去的人还是不多。”以前,他曾有一大帮大院和军队里的朋友,而现在,他的朋友圈特别小。
“除了徐帆和工作室的人,好像很少有别人给我打电话,要不然就是广告电话,”他慢慢地说,“有些人会在微信上留言,聊聊在干吗呢,在哪呢。除了这个,谁跟谁都不来往。”
不愿意妥协了,因为时间无多
《老炮儿》开场不到15分钟,冯小刚就跟许晴上演了一场激情戏,尺度不小。很多媒体写,他“贡献了半截屁股”。
“这场戏不是一个噱头,而是必须存在,呈现六爷的身体状态和他对生活的力不从心。”管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电影里,六爷是一个社会和时代变迁中的底层小人物,生活处境并不太好。管虎描述,《老炮儿》中的角色“没有尊严”,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让他们找回尊严”。
冯小刚认为,六爷跟这时代有点格格不入。他说:“这个人物心里头堵着一口气,要把这口气释放出来,正好赶上儿子被绑架,就豁出去了。”
巧合的是,在管虎找到冯小刚出演《老炮儿》时,冯小刚几乎处于一个相同的状态之下。
“他当时在气质上跟六爷有点像,我觉得他的状态有一点点低迷,”管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在《私人定制》之后停了一段时间(导演工作),似乎是有一点抑郁之气,有一点闷气,急于想有个出口宣泄、爆发。正好赶上了《老炮儿》这么一个出口。”
冯小刚这几年过得并不痛快。
2012年底,他耗尽心力、酝酿19年拍出来的《一九四二》票房失利,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摸不清观众的喜好了。
这部影片碰到了一波三折的过审问题。最后,冯小刚疏通关系,欠下一个人情,让《一九四二》得以上映。2012年11月2日,影片最终过审的那天,冯小刚高兴得大醉一场。
上映前,他信心满满,因为之前他拍过的严肃题材影片《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票房表现都不错。没想到,《一九四二》第一天的票房只有2600万元,口碑也很差,一些电影网站甚至一开始就打出了不及格的分数。
在知乎网上一则评价冯小刚导演的高票回答中,网友“飞鸟冰河”这样写:“冯小刚其实处在一个挺尴尬的地位,他的年纪、身份、商业定位、辅助团队以及个人能力,都不允许他做太多的转型努力了,但他还想试试……可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弥补自己最不擅长的一部分,这就很难,很难。”
糟糕的票房开局让华谊兄弟的市值在2天里蒸发13亿。张国立回忆,因为《一九四二》票房,冯小刚甚至掉了眼泪。
随后,同档期的对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泰囧》都表现得十分强势。前者的国内票房出人意料地突破5亿元,后者则获得了12.67亿的总票房,成为当时的中国电影票房史上收入最高的华语电影。在此基础上,2012年中国电影总票房超过170亿。
从早期的《北京人在纽约》《编辑部的故事》和《甲方乙方》开始,冯小刚一直以能准确捕捉到市场和观众的需要而著称。2008年《非诚勿扰》出来时,他还很自信地对媒体说,“这么多年,没有一回大家会看好我的电影,可每一回,观众都给我撑了腰。中国导演里,我不觉得还有谁像我一样,票房上没有败过一回。”但到了《一九四二》,规律第一次被打破了。
那几年,中国主力观影人群正在逐渐年轻化。据2013年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协会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中国电影观众平均年龄为21.5岁。“我发现我跟观众不是一个频道的,聊不到一块儿去,”冯小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过去我跟他们不是这样的。”
电影下档后,事情还没有结束。为了回报华谊兄弟,冯小刚得拍一个常规冯氏喜剧片,即后来的《私人定制》;为了还影片过审的人情,他还必须硬着头皮担任央视春晚总导演。
“我们拍《一九四二》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片子通不过,但是后来领导慧眼识珠,帮了很多忙。”2014年初,演员张国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冯小刚答应下来接手春晚后,立即来找张国立帮忙,告诉他“领导点的名,要还人情。”
为了“还债”,冯小刚忙活了一整年。过完2013年春节,他在短时间内拍出了《私人定制》。影片是他驾轻就熟的类型,又找来老朋友王朔担任编剧,而依靠预售网络、电视版权和植入广告,这部电影在上映前就收回了成本。这一年年底,全国银幕总数已达1.76万块,中国电影市场愈发火爆,最终,《私人定制》的票房高达7.1亿。
但观众对冯小刚的差评也到达了最高峰。影片在豆瓣网的评分仅为5.6分,有人评价,《私人订制》就是王朔各种碎片的叠加:《甲方乙方》的结构、《顽主》的段子和早年一个名叫《贵族》剧本里的台词。戛纳电影节中国唯一青年评委Magasa评论,这些批评声的背景在于“冯小刚和王朔所代表的京派文化圈如今已经式微”。
另一方面,担任春晚导演的冯小刚忙活了大半年,认为自己“打了个义工”,最后还是收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片骂声。由于他的加入。所有人都对春晚的语言类节目抱有期待,但最后小品和相声还是表现孱弱。
“我觉得,最后(春晚)对冯小刚脾气的改变特别大。”2014年,张国立在春晚现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冯小刚常常会在拍戏现场发脾气,可在春晚筹备时,“他连脾气都发不了,都没地儿去说。”张国立说。
那一年,冯小刚56岁,就像《老炮儿》里的“年过半百”的六爷一样,他也是个“奔六”的人。这个年纪的演艺圈人士已经可以被尊为“表演艺术家”,但他还是对一切此类崇高的名词保持距离。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但是承认,自己碰到了中年危机。
2014年到现在,他没有继续拍电影——所谓中年危机,就是一种迷茫的,不知方向的状态。2014年,全国电影总票房高达296亿,但这一切都与冯小刚无关。
当被问到这两年干了点什么时,他只回答两个字:“待着”。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实际上冯小刚也没闲着。除了主演《老炮儿》,他还在海南弄了个自己的电影公社,时不时去加州度假,“上好莱坞按一金手印,挂了一法国骑士勋章”,以及“吃吃喝喝,晃晃悠悠”。
此外,他参加了几档电视综艺节目。喜剧选秀节目《笑傲江湖》制片人、欢乐传媒总裁董朝晖是他朋友。“他过去生意失败,现在重新做这个,让我帮一把,”冯小刚说,“我说,那行呗,又挣钱,还能帮你。本身这事基本上不用动任何脑子。坐在那,愿意多说几句你就多说几句,要是懒的时候也可以不说话。”
他想来想去,做了这些事,还是好像什么都没干,只是因为这些事跟电影导演都不相关——从1991年《北京人在纽约》开始,他一直在做导演,17年14部电影作品,完全没歇过。
7月,他在加州发呆,突然暗下决心,发了一条微博:“如果我三十岁我可以妥协,退而求其次,因为来日方长;但我已经快六十岁了,借社会新闻里经常使用的一句形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我就不愿意妥协了,因为时间无多。”
现在,冯小刚终于理顺了思路:丢开自己和年轻观众的“代沟”,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自由度更大了一点,有这种自由度不去用,还要去成为一个印钞机,显而易见这事不划算。”他说。现在,他的新片《我叫李雪莲》已经开机,改编自刘震云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将用冷幽默的方法讲述一个女人二十年打官司告状的荒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