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一些人,老了以后脾气还是没改”
记者:出演这部影片,管虎导演有对你提出一些什么具体要求吗?
冯小刚:之前我和管虎聊了很多次,不仅仅聊人物,也聊影片。所以在拍摄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很好的默契,我很了解他要做一件什么事,他也对我很了解,知道我可以胜任这个事。
记者:出演这个角色,你有做过一些准备吗?
冯小刚:说实话,没有准备。这么多年的生活,我对这样的人物很熟悉,完全不陌生。身边有不少这样的人。
可能会有一些差别,但是总体来说,都比较有血性、有担当、有他的底线。虽然他们被认为是一帮打架的流氓,但实际上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记者:在你印象中,“老炮儿”这个人群当年和现在的状态是怎样的?六爷这个人物既丰富又复杂,你个人对这样的人物抱着一种怎样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
冯小刚:这帮人好多都因为打架进过局子。在拘留所里面,打架的肯定都瞧不起那偷东西的、强奸妇女的,他们会觉得你干这些事太他妈恶心了,但并不觉得打架恶心。你们原来也一样,班里头上学的男生,特折腾、特爱打架的,你未见得会觉得他们真的特别坏,你会觉得他们闹腾、淘气。有另外一种就会觉得他特别恶心了。
他们之中很多人现在年龄大了,就变了。有的人年轻时挺风光的,老了以后生活处境不是特别好,有的人目光变得柔和了,人也变得随和。但也有一些人,老了以后脾气还是没改。还是几句话不对付就想动手。
“我也有资格去做我觉得舒服的事,不做我觉得不舒服的事”
记者:你说六爷和你自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怎么理解?
冯小刚: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比较有血性的人,六爷也是。当然六爷会比我更单纯一点,他像一个老小孩。我显然比他更复杂。思考的事,对事情的看法,他比我简单,因此他也会比我更坚定。我可能会在很多时候都是处在一个动摇、怀疑的状态,他对自己坚信的那一套,毫不怀疑。
记者:你曾谈起,六爷这个角色和你的契合点在于,你们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跟今天的世界格格不入。你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有哪些?
冯小刚:现在有很多规矩它是坏了的。比如说,作为一个电影演员,应该尽可能少地在电视频幕上出现,包括好莱坞,但我们所有的明星都跑到电视频幕上去,那观众为什么要花钱跑到电影院里去看你呢?这都属于比较短视的,自杀的行为。觉得那里挣钱多,就所有人都过去。
现在让你感觉,大家最爱的就是钱。当然我也是属于非常爱钱的人(笑),但我认为我还是有比钱更爱的事儿。
记者:似乎你的道路总跟大多数同年龄的中国导演相反。1990年代末大家都在推崇大师影片的时候,你在拍贺岁商业片;后来大多数电影公司都在寻找类型片商业片的时候,你又心心念念地要拍一些严肃电影。这是为什么?
冯小刚:你说得特别好,还没人总结过这个。大家都一窝蜂做一个事的时候,我就去做另外一个。那个时候对中国电影最重要的,是电影得有人看,电影院得接着开下去,要不然它就都改洗浴中心、改夜总会了。这个市场整个都做起来了之后,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我们这一辈子总是要拍一些有价值的电影,所以我应该去拍一些能让人思考的电影。
市场永远需要针对市场的电影,但是市场并不永远需要冯小刚的电影。我不能成为这件事的一个奴隶。当我和一批导演把这个市场给做热之后,当我们在这个市场上有一些话语权之后,我们应该开始去行使这种权利去拍一些和我们内心发生关系的电影。
记者:你觉得中国电影市场现在的状态已经到了可以接纳这样一些严肃影片的阶段吗?
冯小刚:到我拍《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的时候都还行。不管怎么说,《一九四二》这么严肃的一个悲剧现实主义电影,还是卖了4亿票房。大家经常说,谁谁创造了文艺片最高票房……其实文艺片最高票房是《一九四二》。
我觉得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着我的内心的。我到这个年龄,不希望再去做一些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事。我也有资格去做我觉得舒服的事,不做我觉得不舒服的事,但好多人他还没这个资格。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记者:7月的时候你更新过一条微博,“30岁时可以妥协,但现在快60了,就不愿意妥协了,因为时间无多”。发这条微博、做出这个决定是受到什么事情的冲击或者影响吗?
冯小刚:当时刚好在洛杉矶待着,一安静下来就会想很多事,然后就发了。也是给自己打气儿吧。
“我还是先想想我要干什么”
记者:《老炮儿》里有一个关于年龄的情节让我印象深刻——六爷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奔60岁了,别人都认为他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但他自己特别讨厌这个提法。你跟六爷年龄类似,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冯小刚:是的。电视台的新闻里经常说,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如何如何……50岁以上就年过半百,被归在老人那一拨里头去了,我听这话就他妈的不舒服。什么啊就成老人了?我都快60了,我也没觉得我是一个老人。
记者:你觉得现在自己的心理年龄是多少岁?
冯小刚:30多、40岁。
记者:你有过中年危机吗?比如一种迷茫、找不到人生方向的状态?
冯小刚:有过。从《一九四二》到《私人定制》之后,过去的这一两年。
记者:这种状态是怎么诱发的?
冯小刚:从《一九四二》之后,我就发现我跟观众不是一个频道的。聊不到一块儿去。过去我跟他们不是这样……(那时)特别能摸得着他们的心态。
当然总体来说,我也在不断地跟自己说,我不应该有什么抱怨,因为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很辛苦地干了这么多年,反过来拍电影给我带来的回报也是非常大的,差不多所有的好事都找到我头上来了,你说还能有什么怨气、还有什么不满意?这个太不应该了。
记者:刚刚你谈到现在自己跟观众有隔阂。最近几年,观影人群越来越年轻化,大多数电影导演都必须面对新一代观众,就像《老炮儿》里表现了如今新一代和老一代的分歧和对峙一样,你也觉得自己……
冯小刚:不合时宜了?有,有一点。
但我觉得电影市场应该是这样的,哪一拨观众、哪一拨导演都有他们的空间。年轻的有服务于他们的那些导演,和他们能聊到一块儿去,年龄大的观众有这拨导演。大家互相听得懂互相说的话。美国就是这样,像伊斯特伍德,马丁·西克塞斯,他们都有自己的观众,也能有很多票房。然后也有诺兰,也有一批更年轻的导演。
记者:中国的环境跟美国有一些不同,目前看观影主力人群是90后、甚至95后。你有想过主动地去摸清他们的想法、口味和喜好吗?
冯小刚:我不想。什么年龄的人干什么事,你不了解他们,你说你要去了解吧……到最后还是不了解。
我不太了解我女儿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舀一勺饭不往嘴里头放,就盯着电视里一堆明星跑来跑去,各种歌手的秀,我不是太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她肯定有她的道理,但是我觉得,我们剩下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了,我还是别浪费这时间去摸清他们要干什么,还是先想想我要干什么(笑)。
记者:接下来会想尝试哪一些类型的影片?
冯小刚:拍一些过去没拍过的东西,人就是要不停地学习。这回我拍刘震云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我也是在寻求一种别人没有用过的方式来拍摄。这个过程是一种学习,它让我变得特别兴奋。很多人说你这样做风险特别大,我在想,为什么大家没有用这种方式去拍,就是因为大家显而易见地认为这会对观众有冒犯、有风险,所以不做这尝试。但你老用一些常规的经验去做一件事,事情虽然做得稳妥,但会做得无趣,没有创造性。我觉着何不去冒一些险?这样以后也不会后悔,哪怕它是失败了,但我试了。如果你没试,这事会一直缠绕着你,到你拍不动电影的时候,可能特别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试?
记者:会担心新片跟观众继续产生隔阂吗?或者用你刚刚的话说,会担心片子还是“不合时宜”吗?
冯小刚:我只是担心我是不是能够做出一些大胆的尝试、并且尝试还能被认可,不担心别的。我觉得应该还行吧。
我没有继续参加军备竞赛的意思,你的票房20亿,我30亿,他40亿,我还是希望电影本身拍好,这是导演要思考的问题,如果去想那些,你就当制片人去就完了,或者当老板去。导演想的还应该是电影本身的事。
“我可以好好地再干个五六年”
记者:张国立评价你是个悲观主义的人,你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冯小刚:有。我经常在饭桌上把一桌人弄得很悲观。
记者:这些悲观主义想法源于哪里?
冯小刚: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让我乐观的。其实我觉得很多拍喜剧的导演都是很悲观的。比如说徐峥,你要是跟他聊聊,我不觉得他是一个特别乐观的人。
记者:当你悲观的时候如何解决?
冯小刚:不用解决啊。也许最终我会变成虚无主义者的(笑)——从乐观到悲观,再往后就是虚无了。但我觉得好像我还不会继续发展下去。
记者:中国电影市场现在看起来十分繁荣,你对市场的未来持乐观态度还是悲观态度?
冯小刚:乐观。但另一方面,我认为现在好像有点忽略了电影本体的东西,我想这就是一窝蜂。我希望它会回到电影本体上来。
记者:现在你中年危机的心态过去了吗?
冯小刚:过去了。
记者:什么时候找到方向了?
冯小刚:找到剧本了就找到方向了(笑)。开工了。我从现在,此刻,再往后的一个五年,我觉得我还是有一些心气儿,有一些余勇,还可以做几件事,拍几部有意思的电影。可以好好地再干个五六年。那之后可能变化会更大。
过去是一个专业的、纵向的时代,现在互联网时代,是横向的,跨界的,是复合型的人才出现(的时代)。电影这行当界限模糊了,现在差不多都是过去不是做导演的人去做导演,你看我都去演戏了(笑)。也许一个学机械的人写了一个剧本,找到了一个学计算机的人当导演。
记者:比起你过去拍贺岁片的年代,现在这个时代对你来说是更好还是更坏?
冯小刚:这个时代给了更多人机会,那时候谁给你机会?太难了。现在是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想拍电影,你都有极大的可能性拍成。你也可以,没有什么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