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剧照
柏林电影节和中国电影向来缘分匪浅,被视为中国导演的福地。早有李安《喜宴》与谢飞《香魂女》同享金熊的佳话,近有《白日焰火》柏林擒熊归来后在院线票房上为文艺片扬眉吐气的美谈。
今年柏林电影节的竞赛单元入围名单中,唯一的华语电影“独苗”是杨超导演的《长江图》。柏林当地时间2月15日晚,这部主竞赛单元华语片独苗《长江图》在柏林首映。导演杨超,主演秦昊、辛芷蕾、谭凯、邬立朋和导演杨超出席首映典礼。
2月15日,柏林电影节,电影《长江图》发布会。右三为杨超
影片的主创阵容不凡,曾为李安、侯孝贤等名导掌镜的台湾摄影大师李屏宾操持了这部“可能是中国最后一部胶片电影”的画面,文艺片男神秦昊在其中贡献了他自认演艺生涯中最苦的一次表演。
《长江图》是一部难以被归类的作品,影片的制片人王彧用“带有魔幻主义的艺术片”来描述,依然让人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我们自己都很难界定,它有时间的变化,有时空的流逝,有魔幻的意味。它超越了第六代个体状态的表达,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时空上的东西,一种美学观念的实践。”
导演杨超
导演杨超是北京电影学院1993级的学生,年纪和第六代相仿,作品却少见。在少见作品的这些年,他更重要的身份是中国戏剧学院影视导演系的教师。双重身份中他在寻找一种“有张力的平衡”,一方面让年轻的思维反哺自己,另一方面尽力避免学生的追随带来虚幻的虚荣。
“其实现在中国很缺导演,他要是不那么框着自己,找他拍片子的人会很多的。”在王彧看来,杨超的低产,是因为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因为起点相当高,所以这么多年他如果不满意就宁愿一直憋着。”
所谓的“起点高”,说的是杨超头两部作品,毕业作品、短片《待避》就在戛纳得了电影基石奖,之后第一部长篇处女作《旅程》拿下了戛纳的金摄影机奖。“金摄影机这个奖特别难拿,到现在也只有这一个中国导演拿过。那个奖只能颁给处女作,但是很多导演第一部电影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稚嫩瑕疵。”王彧说。
《旅程》之后,杨超就开始酝酿《长江图》,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有一种说法,第二部是最难的。对我来说真是如此。”故事在杨超心里涌动,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结构,在长江取景几次,中间长江景致不断变化,连承载电影人胶片情结的柯达公司都倒闭了。
剧本磨了五六年,拍摄制作又花了四年,剪辑到后来电脑里存了一百多稿。送柏林前,王彧给杨超下了最后通牒,“就此定稿,不要再管这部片子了,去写剧本、去看景,去管你后面的创作。”王彧说,“他必须从《长江图》里出来一段时间,不然他不疯也要自闭症了。”
男主角秦昊
耗在《长江图》里的十年,也是中国电影翻了天的十年,王彧后来转型开始做起合拍片和类型片,《长江图》已经成了公司的“非主流”作品,“纯粹是个人爱好和帮忙”。
这些年的变化让杨超清晰地意识到“电影的圣殿坐落于闹市之中”,而最初指引他的塔可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等电影艺术的骑士依然让他身不由己去追随。
【对话】
行驶在一条时间的河流上,时间却永远不够
《长江图》剧照
记者:长江似乎是电影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你自己和长江有什么样的渊源?
杨超:我爱长江。从小就是。
我相信《长江图》是一部很美的电影,但无论如何,电影的光芒,不及大河壮丽之万一。希望电影能提醒更多人,回到源头。
记者:看这个名字很抽象,大致讲述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题材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吗?
杨超:简单来说,是诗人船长高淳在逆流而上的送货航程中,在每一个停靠的码头,不断与同一个女人安陆相遇。每一次,安陆都有所不同——她似乎越来越年轻。高淳迷上了安陆。船行至三峡,安陆却忽然消失。高淳开始疯狂寻找安陆,并探索长江的秘密。
记者:似乎是一个比较超现实的故事,灵感来自哪里?
杨超:最初是从小对河流的向往和想象,然后是一些文青常有的文学幻想,无边落木萧萧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在我心里,一直有拍摄河流的念头,也一直没有把长江,仅仅当做一条物理的河流。
我可能一直都把长江当做一条时间河流。这种内心深处近乎本能的认同,催化出整个故事。还有我对女性、宗教的一些理解和想象也在其中。
记者:秦昊接受采访时说你拍这部电影剧本就准备了十年之久,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杨超:其实没有这么久。2006年有一个梗概,真正开始写剧本是从2009年,断断续续写了三年,在2011年完成。比较幸运,中间得到包括戛纳的“工作室”,鹿特丹电影节的HBF,香港国际电影节的HAF,台湾金马创投,还有法国南方基金几个创投项目的支持。
一个剧本获得这么多帮助,其实不算孤单了。大家都愿意说十年一剑的故事,我很惭愧自己没那么刻苦,满打满算这个剧本也就五六年吧,当然这也不短了。这个过程中唯一的瓶颈,是我自己的才华和心量。我在创作上有一些野心,但能力还在成长中。
《长江图》剧照
记者:演员们好像都觉得这是他们拍过最苦的电影,作为导演来说,你觉得拍摄中最苦最难的是什么?
杨超:最苦是冷。为了要冬季萧瑟的感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效果,我们在2012年1月份开拍。寒雨连江,穿得再多都挡不住阴冷的水气。我完全穿成了一个球,还是感觉冷。秦昊和辛芷蕾却要跳进江里。那种刺骨的冰寒,被无尽江水包围的绝望。现在想想,真是太难为他们了。尤其是辛芷蕾,多次走入水中,还要在江边冰冷的泥地中赤脚演出长镜头。为了《长江图》,他们两位付出太多,我非常感佩。
最难是时间不够。船是一种缓慢,庄重的交通工具,永远不会失态。所以水上镜头,每次要拍第二条,都要等将近一小时。宾哥一直劝我,拍长江要顺着她拍,不能急。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直到拍完,都没学会,还是急。因为60天的拍摄时间,在水上只相当于40天了。这简直要疯。
很有趣,我们行驶在一条时间河流之上,时间却永远不够。
记者:电影的主角是一个诗人,电影被评价为诗意,文学之于你的电影创作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
杨超:我没有什么文学创作。剧本也谈不上是文学作品。但我算一个“文学中年”,有自己的阅读标准和口味。
事实上,我根本算不上一个诗人。在采景途中,我路过马鞍山拜访杨键,那才是真正的诗人——真正掌握了汉语的人,文字的主人。我的语言是影像和声音,而非文字。
《长江图》的主角是一个诗人船长,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一部文学性很强的电影。但《长江图》的诗意,首先是电影的诗意,其次才是文字和诗歌的诗意。
文学对我来说,是精神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我希望每部作品都和自己的内在有关系
《长江图》剧照
记者:之前《旅程》也是一个漂泊流浪的故事,《长江图》是在江上漂,这种主题是你始终关注的吗?
杨超:我喜欢漫漫长路、无尽前途的感觉。文青的标配吧,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也可能来自一种对中年、停顿、死亡之类的恐惧。总想旅行、漂泊,或者作漂泊状,证明自己还没老。
但这不会是一个始终的主题。我下面的几个故事,将会非常不同。
记者:以你的年纪和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年份来看,作品算少的,造成这个结果是因为精雕细作、宁缺毋滥,还是有什么现实上的困难?
杨超:精雕细作是基本的。任何一个合格的艺术品都是精雕细作出来的。电影这种大型系统协作的艺术,更加不可能凭激情一挥而就。
我希望我的作品,和我自己的内在有关系。这可能是作品少的一个原因。一方面这样的关联,并不好找。导演需要在各种纷乱和诱惑中,保持清醒,在内心中找到自己想说的主题。另一方面,需要这么多钱,来实现你内心的一个主题,那么,这个主题一定要能经受各种目光的检验和审视,有某种坚硬的质地,和长久的价值。
记者:但是你的履历里也有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作品,是那些经历给你的反思吗?
杨超:对。实际上,我并没有完全做到,每一个作品都和我的内心有关系。我也拍过别人当编剧,我自己完全不考虑主题的电影。因为生活压力,也因为我怕长久不拍,会失去对影像的敏感和掌控力。这就是我的现实困难。
在长江采了几次景,想法渐渐成熟的过程中,我拍了《唐碑记》和《雨来》。这两部就是所谓的与我内心无关的片子。我很想把它们从我履历中抹掉,却总被人扒出来。呵呵。但必须承认,这两部练手之作,使我的影像训练,没有中断。《雨来》的快速分镜,对我的长镜头能力,是一种反向促进。导演是不能停止拍摄的。这算是一个借口吧。
很多人觉得拍摄艺术电影是一种坚持,或者付出。我觉得真没那么高尚,只是每个导演不同的个性选择和个人追求。对我来说,有时候甚至只是因为懒。精彩的类型片所需要的创造力、行动力,不比艺术电影少。
加快启蒙的唯一方式,就是资本和艺术家万类霜天竞自由
工作中的杨超
记者:现在你同时还在从事学院的教学工作?怎么平衡日常教学和自己的创作?
杨超:一种说法是,教书和创作并不矛盾。导演和年轻思维接触,整理自己的创作思路,对创作也是有好处的。从理想状态来说,这种说法也对。
但实际上,这两者是有冲突的。创作需要全心投入,需要某种孤独,在内心的自我质疑和肯定中反复磨练创意和作品。教书却有一种可怕的危险——老师很容易在学生的追随中,获得一种专业上虚幻的满足感,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了。其实还差得远。我花了很大力气警惕这个危险,但还是不由自主受到影响。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已经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教学中,我相信我帮到了不少学生,就像当年江世雄老师、洞天老师、谢飞老师、侯克明老师帮助我一样。但教书这件事,是没有止境的。你永远能做得更多。教书是一个良心活。我很惭愧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给学生。
这确实是一个有张力的状态。我只能在张力中尽量平衡。
记者:过去有哪些作品是影响你比较深的?
杨超:塔尔科夫斯基、安哲、贝拉塔尔、锡兰、阿比察邦、侯孝贤,以及所有那些展现了电影魔力的作者。
我也爱《黑客帝国》《权力的游戏》《午夜凶铃》《疯狂的麦克斯》,甚至《刘老根》我也刷了好几遍,追着“药匣子”。
我爱影像有趣的,精彩的,戏剧性的那一面。但我更爱电影最“电影”的那一面。虽然很少见,但电影有时候是通灵的。有的时候,有的作者,能够拍出这样的影像,就像巴赫的一段协奏曲,没有任何明确的社会、人性内容,甚至听不出情绪和情感,但就是优美,纯然的优美。这样的导演,就是电影的语言开拓者,就是这门艺术的圣殿骑士。
一旦你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时刻,意识到骑士的存在,你很难不去追随。
但电影的圣殿坐落于闹市之中,导演的关键还在于保持平衡。
记者:《长江图》的创作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期间电影行业发生特别颠覆性的变化,你自己有没有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杨超:我认为目前的变化是好的变化。市场繁荣,自由竞争,就算泥沙俱下,都是健康的过程。中国电影的文化品格和艺术水准确实在这几年有所下降,但我不认为这是问题。这是健康的,是必经之路。本来,中国电影就尚未走出语言启蒙的阶段。加快启蒙的唯一方式,就是资本和艺术家万类霜天竞自由,由观众来裁判,用脚投票。
只有商业片、类型片发展到一定程度,市场健康到一定程度,观众吃饱到一定程度之后,他们才可能“有点腻”。那时,将产生真实的、强劲的需求,文艺片和艺术电影的出路才能真正打开。
对目前的变化,我由衷地欣喜。蛋糕变大了,所有人的机会都增加了。当然,诱惑也增多了。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我本来就是个电影的饕餮之徒,我爱看电影,各种电影,艺术科幻魔幻恐怖,在十年前就是如此,今天也没什么改变。我拍了几部艺术电影,也在准备自己比较重口味的商业片。不管商业艺术,这里共通的是创意,影像的创意,电影必须能够不断地为观众提供崭新的视听体验。
所以,当前变化对我的影响,就是使我更加坚信,导演的价值,在于自己的独创性,尤其是在视听上的独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