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效的概念图不能太草,要能看清天气、光线,以及物体间的相对位置和比例。图为《三打白骨精》的“云海西国”市场概念图。(傅鸫供图/图)
好莱坞是三个人同时做一件事,中国是一个人同时做三件事。
韩国人遇到新问题,有专人研发新软件。梦工场开发了自己的软件,以至于:中国用的还是手削铅笔,梦工场早用上了自动铅笔。
做像样的特效电影,要投资的不光是钱,还有时间。但在中国:“我要最快的节奏,钱可以给你两三倍。”——这也是中国和好莱坞最大的区别。
讲述中国经典故事的电影《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中国造——它的特效设计来自中、韩、日三国,特效化妆则交给了美国的公司。
“三打”中的三女妖,设计灵感来自《山海经》。美术总监傅鸫画了一版草图,发给美国洛杉矶的一家公司——他们将为演员做特效化妆。
第二天,对方就回了邮件,把草图里箭猪妖身上零星的刺改为浑身密布。
“你看这样行不行?”对方问。“太好了!”傅鸫回复。修改后的效果表现力更强。
洛杉矶来信提了更多更细的问题:箭猪妖的刺该有多粗、多尖?上面该有什么样的纹路?蛇妖的表皮应该是什么颜色?冒着油、反着光好,还是哑光好?他们甚至在人身上画了草样给傅鸫参考。最终呈现在大屏幕上的三妖,细节繁复,活灵活现,即便在着力最多、最抢眼的白骨精旁边,也让人无法忽视。
傅鸫的太太是美国人,傅鸫老听她抱怨,中国电影没法看,从道具,到场景,到特效,都假。
傅鸫也是《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的美术总监。“大闹”票房超过10亿,是2014年的票房季军,可是拦不住“特效只值五毛钱”的恶评——御马监平板得像是卡通场景:御马都长一个模样且动作划一;蟠桃园里的蟠桃,泛着不自然的粉红色,像塑料道具……
“软件就是那些,技术上也没有区别,”电影后期特效公司Base FX的合成师刘梦很肯定地说,“为什么特效水平提不上去?因为没有一直往细了做。”刘梦做了8年特效,2014年参与了《星球大战:原力觉醒》的后期制作。
做细需要时间。“大闹”全片的特效只用了四个月,而Lily Ng负责的《星球大战:原力觉醒》中,光是飞船在沙漠里陷落的一个镜头,后期就做了六个月。“好莱坞的魔幻电影,制作周期通常是1到3年。”这位Base FX的制片人介绍。
大制作的中国魔幻电影,除了舍得花钱,渐渐也舍得在特效上花时间了:《捉妖记》准备了四年,《寻龙诀》是18个月。“三打”的制作周期也延长至11个月。
这些电影的特效,在网友口中,也终于从“五毛钱”涨到“一块钱”乃至“五块钱”。
但对投资商来说,这门生意不怎么值当。有人会问:“你花那么多钱,把这个做得这么好,对票房有多大帮助?”
“可能是没有帮助。有些制作上很简陋的电影,并不影响拿多少亿的票房。”傅鸫身在纽约,在电话那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你堂堂的中国电影,是不是要做出精致的东西,拿出像《冰与火之歌》那样的东西来?你就应该做得到位,如果不到位,你就什么都不是。”
细节别抠一抠都是事儿
在动用“高科技”之前,魔幻电影先得有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三打”里,傅鸫希望这个世界,既有陌生感,又得可信。傅鸫在纽约看了一圈博物馆,又在网上翻了一遍卢浮宫,最后决定造一个混搭的世界:印度北部加一点俄罗斯和阿富汗。
博物馆里有大量的东方主义油画,那是欧洲画家旅行到中东地区,用绘画记录的当地生活场景。傅鸫特别喜欢其中一张:一个波斯男人坐在地毯上,正在检验他的刀是否锋利。还有市场上兜售商品、贩卖奴隶的画面,都被他拼接组合,设计成“三打”的场景。
傅鸫画出草图,再由美术人员在电脑上绘制成概念图。软件不复杂,主要是Photoshop,要求最高的是手写板,最贵的大约两三万。
概念图不能太草,要能看清天气、光线,以及物体间的相对位置和比例。比如国王的宫殿里,“宝座的位置、大小、色彩、材质,光从哪来,地上站多少人,每个人手里拿什么东西,要非常清楚”。
接下来要依照概念图造出模型。市面上很多公司接电影的这种案子。“三打”结尾的白骨巨怪,傅鸫请美国雕塑家Jim Kagel,雕成了一米多高的模型。模型调整确定,再由特效部门扫描成电脑图形。
有了“大闹”的前车之鉴,“三打”的特效镜头从2380个减少到1500个,很多镜头不再是纯特效,而是实拍和特效结合,为了让电影更像那么回事。
一开头,孙悟空从五行山下蹦出来,山石的爆炸,完全模拟真实。剧组找到刚炸过的采石场,考察冲击波的规模有多大,炸完了石头会怎么分布,然后用挖掘机摆布出爆炸现场,再用特效把四周环境做得更辽阔。爆炸的过程也用电脑特效,石头的分量、飞散的速度,都经过精密计算。
最花钱的场景是国王的宫殿。“主要是材料费钱,”傅鸫介绍,“光是宝座上面的雕刻,就要一两个月。烛台也是雕塑完后,再翻成玻璃钢,有的用铜铸成,都费工费钱。”
通常,电影道具的概念图不会那么细致。在好莱坞,这是道具人员发挥创作的机会。“要一把菜刀,他们就去找菜刀来,各种尝试,比如是这种锈法,还是那种锈法。”到了中国,却都是按套路来。“你在这个电影里看到一个柱子,发霉,到另一个电影里,发的霉,还是一样的。”傅鸫后来反省,“各方面都输给好莱坞,包括沟通、制作流程以及一般工作人员的工作习惯。”
傅鸫最大的遗憾是“云海西国”的全景,虽然它在电影中只出现了几秒钟。“差一点意思,稍微有点卡通,”傅鸫一通数落,“特别细微的阿拉伯世界的感觉没有出来,包括是不是该飞点鸽子、该有风?细节不够,质感不够突出,光线也不够巧妙。”
“细节别抠,一抠就都是事儿。好莱坞会有更多的经费搭在细节上,我们永远是输在这上面。”傅苦笑。
洛杉矶的特效公司甚至在人体上画出效果给制片方参考。(傅鸫供图/图)
导演:再加200个骷髅,韩国人加了2000个
“三打”里最考人的是反派白骨精。细节要丰富,还得让人觉得新鲜。
概念图里呈现的油画笔触,导演郑保瑞发现很有艺术感,决定把它做成白骨精在空中飞过的拖尾。“后期要像处理水和烟一样处理这些曲线,但是特意不要过于柔顺的流动感,不要特别写实,”傅鸫解释这种效果,“像绸带飞起来的感觉,但更魔性一点。”
这个魔性的设计,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水墨画的感觉,成了“三打”的一大亮点。
傅鸫更看重的其实是技术并不酷炫的那些镜头,“特效难度系数低,但是很精妙,除了想象力之外,还要实现得真实。”
“三打”故事里经典的场面,孙悟空抽出金箍棒,在唐僧四周画出一个圈。电影“三打”里,这个圈由一颗颗宝石和金属连缀而成,上面还刻有梵文。这个镜头由中国特效公司MORE设计。“技术上简单,但是理念新颖。”“三打”的后期制片人田欢也很喜欢这个镜头。
“特效设计师的绘画功底、细节上的雕琢,都跟审美有关系。国内公司的软件并不差,关键在于审美。”田欢说,“一个审美,一个沟通。”
沟通没别的,就是翻来覆去:每个镜头都截图给导演,反复修改。“三打”的1500多个镜头,每个镜头平均返工十二三次,多则一镜三十几次,而这些镜头可能只出现一两秒甚至几帧。
电脑屏幕上通过的工作成果,再投到大屏幕上,毛病就多了:这里毛发需要修一下,那根线没有擦干净……有时即便在大屏幕上看不出毛病,依然会有改动。比如导演忽然想到,孙悟空从耳朵里拔出金箍棒来,震动很大,耳边的毛发是不是也该跟着动?制作这个场景的也是MORE,立即照此修改。
最让傅鸫惊喜的特效之一,是韩国特效公司Dexter制作的。
徐克《智取威虎山》里大获好评的老虎就是Dexter做的。Dexter已有自己专做动物毛发的软件ZelosFur,初始版本是两年前,为制作猩猩毛发研发的。猩猩毛发长,全是黑色,但《智取威虎山》里的老虎,短毛,根根竖起,颜色也随机分布。于是,升级版的ZelosFur,又加入了制作老虎毛发的技术。
过去的软件,毛发需要一根一根地“种”上去,一只老虎有三四十万根毛发,工作量惊人。ZeloFur的一项功能,可以让毛发成团地植入。
“三打”最后骷髅军团大决战的场景出自Dexter。那已经是制作后期,片方只给了不到四个月。而Dexter过去做过的项目里,做概念图就要六个月。
“总之,在最短的时间里,我们无论如何要做出来。”Dexter的视效总监劳尔笑着说。在首尔的工作室里,韩国人劳尔和他的同事前后设计了上百版骷髅造型,每一版都由导演郑保瑞提意见,再修改。最疯狂的时候,劳尔一周飞北京两次。
导演的要求往往模糊。比如白骨骷髅,“导演的意见是,要很可怕,很高档的感觉,”劳尔当时就崩溃了,“每个人对‘可怕’和‘高档’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劳尔给出了“可怕”的版本:骷髅头顶布满钢丝质感的蜷曲发丝,面部则扭曲变形得看不出五官。结果导演说太可怕了。下一版,劳尔只好再改得温和一点。
傅鸫对韩国人的工作方式赞许有加:尊敬导演,好沟通,能吃苦。但真正关键的,仍然是技术。特效制作阶段,“导演觉得骷髅兵数量不够,气势没出来,再加200个吧”,加了之后还是看不出气势,劳尔干脆让特效人员加了两千多个。 听上去不难,但并不是复制粘贴那么简单:要让骷髅融入环境,新加入一批,之前做好的环境就得重新来过。每个骷髅还不能长得一样。好在Dexter有新开发的软件:把四十多种各不相同的骷髅拆成头部、身体、装饰、武器等部分,再组合出新的品种来,保证个个不重样。
“不是中国人慢是韩国人太快了”
韩国的电影特效制作20年前就开始了,但科幻、魔幻类电影很少——本土市场小,很少人愿意花大钱投资。派得上用场的大多是生活特效,比如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窗户外的建筑,或是把建筑加高。最厉害的是汽车被撞飞,但观众不识货,看不出这些是特效,做得越真,反而越不知道特效的厉害。
对韩国特效公司来说,在中国,机会遍地。
刚进入中国市场,Dexter得委曲求全。接过一个电影,片方直说:细节不好没关系,只要能赶上上映时间。两个月后,电影上映,效果可想而知,Dexter被业内外骂得很惨。他们打死也不再接这种电影,公司简介里,也绝口不提这段“黑历史”。
2015年7月,Dexter在中国开了分公司,接了七八部中国电影。劳尔担任执行总监。
《智取威虎山》《三打》对Dexter来说,除了时间紧,其余都不在话下。“做《大明猩》的时候,我们就把为难的东西都做了。”劳尔笑着说。
《大明猩》是2013年中韩合拍的电影,韩国史无前例的大制作,用在特效上的成本高达7000万元人民币。全片两千多个镜头,只有四个没用特效。
电影讲一只猩猩成为棒球超级明星的励志故事。在韩国,讲动物的电影没有成功过,讲棒球的电影也没有成功过。《大明猩》没能负负得正,票房惨败。
但片中的纯特效角色猩猩,却大获好评。导演金容华把参与制作特效的公司合并,组成了Dexter,成了韩国最大的特效公司。劳尔当上视效总监不久,发现公司的一个“秘密”:几乎每台电脑上的三维动画软件Maya,长得都不一样。因为它们都加入了使用者自编的程序,用来解决各种需要。比如有的工作需要不停按鼠标,现在只需要输入命令,就可以由程序来自动进行。
这些程序共有一百四十多种,程序的编写者后来都编入研发部门,这个部门现在共有15人,每人都有十年以上的从业经验。每部电影遇到新的问题,他们就会负责开发专门的软件或插件。
劳尔知道韩国和好莱坞的差距。“比小型的公司,我们更强,但跟最大的公司比,他们更强,”毕竟,他们有40年经验,“资金也比较足,能用更高级的人力。”
但好莱坞能做的,劳尔觉得,韩国公司也能做。“实在要说困难的,可能是我们还没做过的东西,”想了很久,劳尔说,“比如《末日坍塌》。”
这类户外灾难型电影,涉及大量建筑破坏的场景,制作时,需要设计每一块建筑碎片的细节,而且不像人或动物可以真人表演、动态捕捉,只能用运算,这需要数学和物理的功底。
Dexter的研发部门有不少这种科技狂人,大学学物理,上过韩国首尔大学、KAIST大学(相当于韩国的麻省理工大学),因为对电影的狂热入了行。“越多这种人,公司越有力量。”但劳尔也知道,这种人可遇不可求,简直比找到真爱还困难。
Dexter中国分公司招人,单是符合“经验丰富”这条的就少之又少,最后招来的人,有些甚至是白纸一张,得从头教起。
好莱坞的伙伴好莱坞的学生
Dexter的中国分公司,视效制片安载民和视效统筹尹俊熙都会说流利的中文,和中国片方沟通毫无障碍。
而这是美国人史密斯·道格拉斯的痛点。在中国两年,他还没学会中文。“语言不通,还要从不同的文化角度去理解别人,简直像读心术一样困难。”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道格拉斯1996年担任美国科幻电影《独立日》的特效总监,这部电影获得1997年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2013年《寻龙诀》开拍,找到道格拉斯。他和五六百人的特效团队,为这部电影制作了一千五百多个特效镜头。
“我的工作是让特效变得易于理解,做到导演想要的风格。”道格拉斯说,“通常美术总监不会全程参与,但这一次,我要求郝艺待了更长时间,这让特效流程进展顺利。”
大部分特效的想法和参考资料来自导演乌尔善和美术总监郝艺。比如,日军僵尸爆炸时,身体会炸成沙砾、混凝土和岩石,萨满僵尸则会爆出岩浆。
比起20年前,特效技术先进了不少,无论好莱坞还是中国。比如爆炸镜头,一个物体高速运动,火焰和爆炸效果也得高速跟上。20年前的做法是,引爆一个高速运行的物体,再加上快速镜头捕捉,如果用电脑特效制作,则会缺乏细节,不真实。现在的电脑特效,可以制作非常逼真的火焰和烟雾效果。只是很昂贵。“一个包括了爆炸和物理模拟的组合镜头,最便宜是1.5万美元。非常规镜头需要8万到10万美元。”道格拉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你得有一个好故事,能打动人,否则就是把大把的钱扔到了海里。”比起特效,道格拉斯如今更看重的是好故事,“第一次看见新的特效招数,你会被吸引。但到了第二次,甚至就在同一电影的后半部分再来一回,就无聊了。”
2012年就开始与好莱坞顶级特效公司工业光魔(ILM)合作的Base FX,更像是好莱坞带出来的学生。
2006年,这家中国特效公司在北京创办,只有十来个员工。公司第一次接到美国有线电视公司HBO的项目,工作很初级:一帧帧抠出原始素材画面上的时间标记,再补齐因擦除标记而丢失的人物头发。在美国,没人愿意做这种繁琐又廉价的事情。
第三次接到HBO的项目,是迷你剧集《太平洋战争》中一集的特效。这让Base FX获得了第62届艾美奖最佳视觉特效奖。ILM的视效总监帕特里克·塔巴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让他们开始注意到了Base FX。
和ILM合作两年后,Base FX在2014年参与制作了《星球大战:原力觉醒》的四百多个镜头,其中包括一批全流程镜头——比如,爆能枪的光束被停住的一场戏,这些镜头的特效,从概念设计到最终呈现,都由Base FX承担。
Base FX如今有五百多名员工,制作部门则多达15个。
这正是傅鸫赞许的韩国和好莱坞共有的模式:“一个人不会做特别多的工作,比如我负责老虎头上的毛,你负责老虎的脚。所以相对比较精,大部分中国的团队做不到分工这么细。”
刘梦加入Base FX马上满六年,她发现和中国的其他公司相比,“我们通常是三个人同时做一件事情,他们是一个人同时做三件事情。”
在Base FX,特效人员被称作“艺术家”。刘梦则把特效比作“手工产业”,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得花时间磨,精进手艺。前提是,“手工艺人”们得有这个机会。
“投资人要有这样一个概念:如果要做更好的特效电影,要投资的不光是钱,还有时间。中国是,我要最快的节奏,钱可以给你两三倍。但效果就得妥协。”Lily Ng说,“这也是好莱坞跟中国最大的一个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