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李安导演接受台湾《天下》杂志专访,站在四年前横扫票房与奖项的3D电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基础上,李安将电影制作推上了人们前所未见的高度,甚至高到了全球少有商业院线能有足够先进的设备来放映。据了解,目前可能是纽约、洛杉矶、北京、上海、台北五个城市中的五家戏院,将投资新设备播放最高规格版本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李安接受《天下》杂志采访畅聊新片
以下为李安接受台湾《天下》杂志内容节选:
这一次的李安是激进的。在儒雅微笑、温柔言语的背后,是拿着自己名字和才华,刺激全球电影创作者和观影者的决心。
对李安而言,《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用影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高技术规格,描绘着新时代里新电影该有的初步样貌。
他既是电影的大师,也是电影的学生,游走在这两个角色之间,迸发的热情与付出的艰辛,让旁人觉得忐忑却也因此被深深激励。
他头发灰白、穿着简单T恤在纽约工作室里,为《天下》记者从3D电影的基本原理讲起,口气听起来很有耐性,但其实感觉得出他心底的着急。规格太高、效果太新、体验太一言难尽,刚刚在小小放映厅里的二十二分钟片段,像是眼前没有了屏幕而被硬生生拉进电影场景,看着对面的迫击炮把左边的土墙轰成碎片、右边的队友吓到汗流满面、青筋浮现。
如果电影院就是战场,那么谁不会以为像李安这样的国际级大导演,该是呼风唤雨、指挥若定的将军,但李安却说自己就像战壕里的小兵,既要躲炮弹又要照顾兄弟。不过再怎么兵荒马乱,也要动着脑筋、耗着体力往目标前进。
受访时,李安看起来很憔悴,扁朓腺发炎一周还没好,但问他什么他都会答,完全没有大导演架子。他在工作室里和调光师讨论不同放映规格的效果,接电影发行商和《纽约时报》的电话,饿的时候嘴里塞上一口三明治,似乎还有一百件事在等着他。
现在的高规格,只是建立未来的低标准
“这部片有奥斯卡的得奖压力吗?”未能免俗地还是忍不住问了。
“只要能让人家看到、你们介绍,我就会很开心。新的东西不知道大家会怎么看,然后奥斯卡该看哪一个规格版本?哈,先不想这些。”或许对李安而言,这世界没有他做不到的,只有他想不到的。以下为专访摘要:
Q:为什么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后,选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而且是用3D、4K高画质、每秒120格速率这样突破以往的全新技术规格?(编按:电影是一格一格画面连起来的,过去是每秒24格画面,李安此次尝试每秒钟120格画面)
A:在《少年Pi》之后,本来想拍一部打拳的片子,我在拍《Pi》的时候,就觉得3D电影一定要看得清晰、光要足够,这应该是最基本的。所以那时我就想到每秒六十格速率的规模,因为我看过卡麦隆(James Cameron)做过这样的测试。
因为每秒格率的提高,我们从来没有把电影看得那么清楚过,而因为3D拍摄,两个视角要对得很准,跟我们的眼睛视角结构很像,所以要求就更高。此外,像亮度等方面,我们的眼睛也比较不能忍受瑕疵,所以我就往更高规格上面去想。
但拍摄那个打拳的片子还有许多困难,有人来找我谈《比利.林恩》的案子,我看了原著小说之后,觉得如果能把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和一场战争的戏,两个放在一起的话,这两个场景对照起来会很有意思。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大家都习惯以后,就根本不需要什么运用的理由了,只是现在还在过渡阶段,我要给大家一个理由、一个作品。把战事这种很激烈情绪的那种知觉,放在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里、或一般人的生活里,其实本身很有讽刺性。
军人在前线的状态跟那些在家乡的普通人不一样,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对四周环境的体会不同,他会害怕、紧张、恐惧。所以打完仗的军人回到家乡,可能看到我们所谓的正常人都会变得不正常,也就是“战后症候群”。但他能把平常不会被注意的东西看清楚了,就好像用高清晰度的电影新技术来观看,所以我觉得这个题材非常适合这样拍。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就是最低标准了。我觉得,数字电影(digital cinema)就应该是这样看的。当然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过渡期。2D电影本身是非常成熟、非常可贵的一个艺术媒体,但我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可以发展一个新的媒体。
3D电影和2D电影就像足球和棒球,对,它们都是在ESPN体育电视台可以看到的,都出现在体育版,但它们是不尽相同的东西,都是影像、都是戏剧,但是不一样的游戏规则。我很想告诉大家,我们觉得未来的电影应该是从这边开始。对于3D电影我还没有摸够,但我至少愿意开始,大家一起参详该是怎么样。
Q:这样的高规格,对观众的意义是什么?
A:我们在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时候,也是用二十四格拍,因为除了二十四格,其他我也不懂。对高规格最好的解释是,你可以想象好像是慢动作那样的清晰度,但它却不是用慢动作播放出来,也就是说,一般的播放速度,可是有慢动作的清晰感。速率愈快就会愈清楚,你看那个鲨鱼吃海豹的纪录片,他们用一千格的速率去拍,清楚得不得了,又真实又清楚,这个叫作速率。
4K是分辨率、清晰度,然后再加上3D,两个视角去扫射到各种的影像信息,进入了我们的脑袋。其实我们人在看东西,不是眼睛在看而是脑子在看,眼睛只是一个镜片,讯息到了脑子里面怎么组合,才是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现在新的速率、新的清晰度、新的分辨率、亮度,这些讯息在观众脑筋里的诠释感是不一样的,你会变得更聪明、要求更多、然后情感更丰富,这也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3D和2D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那是关乎我们跟这个银幕、剧情的连系,怎么样去产生关系。
因为数字电影准许我们去做一个有立体面向的东西,就是所谓的3D,也因为这个样子,数字电影是让观众可以选择走到电影里面,有一种认同感、参与感。过去的影片,像法国人讲voyeur,法文的voyeur,是你偷窥到别人的事情,电影有这种兴奋感。那现在呢,如果你要的话,你可以走进去影片里,也不是由你来演,而是有种身历其境的感觉。
Q:你是很热爱胶卷电影的人,像这样的数字电影,对你或是对未来的电影产业而言,又有什么影响?
A:我觉得,我们过去的电影其实已经定型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七○年代以后,电影在科技和基本语法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是说没有好片子,而是说基本我们该知道的、在技术上、感官上的表现,都是小进步,没有什么基本的改变,就看你怎么做艺术表达。
新的电影语言在召唤我
我觉得,数字的革命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带来一种创作的可能性,观众的认知不同、参与度不同、对戏剧性的感受介入不同,它是另一个游戏,很值得开发。
我在拍《Pi》的时候,就听说詹姆士卡麦隆跟彼得杰克森(Peter Jackson)他们两个在提倡每秒四十八格速率。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当然make sense(合理),这个很聪明,就是速率要快一点。
我是在拍《Pi》的时候意识到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我,而且这个东西是大家不大容易做得到的,因为这个东西还花资源。
有些片子我去做,不是因为我觉得怎么样,而是可以说是我比较有本钱做。人家会说你做艺术的不会搞技术,不会要花这么多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好莱坞也不算太小预算的制作),如果要花这么多钱,还得有商业顾虑,少数像卡麦隆,他一定要用高科技拍很通俗的片。
可是我的观点是,剧情片应该要用3D拍。这部不是大成本的作品,我反而可以达到这些效果。
Q:过去大家都觉得,看3D片就是要看科幻、动作、大制作大成本的片,为什么你反而觉得3D应该用来拍剧情片
A:现在大家都把3D用来拍动作片,或者是当一个奇观、跟科幻或太空有关的东西来看。我个人的感觉是,其实3D最大的好处是在看到人的脸,也就是所谓intimacy(亲切感),你可以看到人的气色、感受到人的感觉,对我来讲,像是人脸的close up(特写),是最大的一个前进。
所以我的新电影,还不敢用化妆,演戏时我还不确定叫演员们怎么演,因为你一演,看起来就像演的,他要真的有感同身受的感觉,表演要从这里出发。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的一个新的出发,也认为3D应该拍戏剧性的东西。
看好的3D是美而轻松的
我希望大家给3D一个机会,不要它还没有出来就把它扭曲了。我们先承认我们还不懂,大家一起来研究一下该怎么做。我相信未来数字电影会带给我们很多想象空间,可以给我们的想象力做很大的发挥,开启未来很多的可能性。
过去我们在看不好的3D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力气去抵抗那种阴暗、不清楚、不准确、看得头都要痛的东西。而这个较高规格将来观众看习惯了,你应该什么片都可以看,因为它就是很好看,因为你有这么多的讯息进到脑子里面。
看好的3D其实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讯息愈充足、电影就愈美愈轻松,可是你看完以后可能会有一种虚脱感,是一个非常好的感觉,就是你能又轻松又专注。
Q:你曾形容整个电影前后制过程是terrifying and exciting(令人惊惧且兴奋的),而且大部份的时候你们根本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面对那么多的不确定,而且也不一定会成功,你怎么还能这样带着剧组走下去?
A:就坚持,有的时候用哄的啊,有的时候鼓励,有的时候就威胁啊。就是这样,一个目标下去了,就没有办法回头。拍电影都是这样,你设立一个目标后,然后你就一直拍下去。像《Pi》的时候,我说要拍3D,机器来了,啊怎么那么多不对?但只有继续拍、想办法,很多东西是你不逼自己,你不会想到,很多时候就是一直搔头
Q:你在拍的时候,有考虑到电影放映的问题吗?一般戏院没办法放这么高规格的片。
A:我知道啊,但拍了再说。等到你面对那个问题时,就会想说,啊为什么当初要这样。但想那么多就不会走到这么前面,很像笨人会做的事,聪明的话,你会知道外面有很多伤害,你会不敢做。
我是一个很相信电影的人,当我看到、知道有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一定要去找答案,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因为我要相信那个东西。
关于发行,其实可以有各种版本,3D、2D,4K、2K,每秒六十格、二十四格的,每一个混搭版本都是我的重新创作,花很多心思让它有自己的look。因为拍摄时捕捉影像是用高规格,所以即使调降规格,也都会有很好的影像效果,这应该是很有弹性的生意。
Q:你走得那么前面,面对剧组、面对出资方,要怎么说服众人、安抚大家的担心?
A:我就靠我的名字在扛啊,我要拍这部片,哎,好吧,靠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能够撑多久,我也是需要大家有反应,当然是很有挑战性。
但我们要先有个梦想,然后再想现实上该怎么解决,如果你连梦想都看不到的话,每天穷忙,也挺没有意思。
我是真的很好奇,电影最后会拍成什么样子,我在拍的时候还看不到,但现在我终于比较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虽然是千辛万苦,但我也不愿意相信你这么辛苦、这么想去追求一个东西,最后会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只要尽心尽力去做,去向大家说明,去想办法该如何放映,应该会让人们有些反应。
Q:你为何这么有使命感?因为其实你可以打很多安全牌?
A:是可以赚很多钱,也不用那么辛苦,但我常常会觉得,我的资质只能算中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些事情?我是很普通的人,为何我会做这些事?这的确必须要有点使命感。
我其实觉得好像才正要开始打另外一场仗,因为不光是这部电影,而是往后电影的一个开始,现在是一个新的出发点。
我从《少年Pi》就开始感觉到,电影它一直告诉我,它要变了。
我能在《Pi》那个电影里存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也很幸运,《Pi》居然还慢慢地成功起来。所以我感觉好像是这个新媒体选择了我当一个试验品,需要很多的燃烧,有一种使命感,感触很多,可是也不敢懈怠,还要继续往前。
任何做出一点成绩的人,都会有使命感,要为未来的年轻人铺路。我最大的压力不是我自己的片子会怎么办,而是在于如果这部片做不好,大家会说,哎这个媒体(新规格)不好。
所以我希望大家知道,这样一个媒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部电影,但这个媒体你看到了,未来应该怎么做、用什么观念,我来试一试,希望抛砖引玉,大家一起来做。这是我没有办法躲避的责任感,它自然会上身,除了我个人的好奇心以外,我要顾虑很多事情。
电影不可能是一个人闭门造车,你要跟观众连系、要跟拍电影的整个社群互动,毕竟这是一个文化的关系、交流的关系,所以还是要看看大家怎么反应。
我拍到现在,我知道我还很嫩,我们整个电影业界,不管是新的器材、新的拍法、新的审美观念,好像要往前进了。我们慢慢来,观众也需要慢慢给我们回馈,然后我们彼此扶持往前走。
Q:你常常说,拍电影就是把心拿出来跟观众心心相印一下,那这次你想要透过这一部戏,跟观众沟通什么?
A:我想沟通一种我自己感觉的一种宿命感吧。
就是说,像一个军人参加了一场战争,不管好坏,这都是他的命,他是军人他就要去战场,没有别的选择。我觉得我拍电影也是这么一回事。
像这部电影里有个中场秀,大家对这个英雄其实是处于一种心理反射,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这些军人身上,但其实这些军人真实的经历,是跟大家的想象很不一样的。
那拍电影,认识我的人常常就会把他生命中的想象反射到我身上,像是看到了梦想什么的。
其实对我个人来讲,我好像一个小兵一样,我在壕沟里打仗、求生存,希望不要被子弹打中,然后照顾我身旁的兄弟,我们可以为彼此卖命。然后在这里面我们有一种生死荣辱与共的真实感,反正我们看所谓的真实人生有时也有一点虚幻。
这些可能只有在你身旁的好兄弟们才会知道,包括你的家人可能你都没有办法去解释。我想,各行各业很多人在生命里也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希望把这种感觉用一个中场秀、还有一场战役,这样的冲击效果跟大家分享吧。
其实就是把故事说了,一个情感的起伏,跟大家分享心事。我们常常对生命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有时候很难区分,你借着特殊的状况、戏剧的结构、或是人生里的特殊状况,体验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活着?这样的感觉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想表达出来。
当YouTube上有取之不尽的免费影片,iTunes和Netflix有用之不竭的非院线片,家中电视、iPhone也都具备4K的画质分辨率,李安选择超越自己,展开一场影像技术极限的叙事冒险。
那些不明白、不满足与不将就,让李安不停地拍各种类型的电影。因为现实世界里没有好答案,只有好问题,所以他总是给自己找不同的难题。
艺术贵在出乎意料,技术重在前卫创新。而这两股力量的相加,让李安即将在十一月十一日全球上映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特别不同于以往。
李安喜欢说:“最好的电影,刺激观众心中的想象。”而这一次,他不只是要刺激观众的想象,而是要为整个电影产业的下一步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