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导演杨树鹏
拍《少年》,杨树鹏大概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兴致昂扬地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犯罪题材类型片的蓝图,但是正式开始操作的时候,无论是这个类型片的商业需求,还是来自电影局对血腥暴力程度的审查,和公安局对警察形象的审查,都和他的诉求强烈碰撞,需要他违背最初的意愿,去妥协,去平衡。这个过程是贯穿始终的,”从剧本到成片粗剪,乱七八糟的,反正一大堆调整,调整得我都快疯了”。他不是不懂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也有能力去配合完成要求。
但他内心的冲突无法平息。他时而愤怒不已,从实际操作中抽离出来,从根本上怀疑这个制度的合理性。时而又会用理智说服自己,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一下问题,正能量一些,也权当是磨自己的性子了。时而又会陷入虚无,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是怀抱主动性去做的努力,“我就是个傻X嘛!”甚至会用他并不相信的星座来自嘲,“死金牛嘛”。这是他被强势环境逼到角落无处可退的时候,宽慰自己最有效的防御机制。
某个活动上,杨树鹏碰到了《匆匆那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导演张一白,后者对他说,你干嘛非要拍这种电影呢?反正最好看的一定会被剪掉的。其实,杨树鹏不是没接到过《匆匆那年》这种戏的offer,“我能拍一个好玩的都市爱情喜剧,票房2亿5到3亿5。”但是,观众看完也不知道谁导的,这事儿让渴求存在感的杨树鹏受不了。
“下一部还是想拍犯罪类型片。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小孩去看这样的电影,但是我真的希望能在这方面走得再远一点。因为电影首先是视听的,它是感官的结果,你不能在感官上就先往后退,退到没有感官了,那看它干什么呢?”
作为一部犯罪片,杨树鹏希望保留《少年》里的血腥成分
欧豪的角色必须写死,血腥镜头大幅删掉
杨树鹏的前两部作品《我的唐朝兄弟》和《匹夫》,虽然都不缺明星(后者还是黄晓明参与投资的),但都是比较小众的类型,加上导演风格很鲜明,所以影响力也比较有限。虽然,他没有证明过自己的商业成绩,但是业内都还是比较看好他的导演手艺,所以就在电影圈IP开发大跃进的这两年中,他从来不缺offer。杨树鹏也有很强烈的愿望想要尝试一下类型片,但如果是爱情喜剧、武侠玄幻,他真的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杨树鹏对于《少年》最开始的构想,是展示一次完美犯罪的过程。欧豪饰演的少年苏昂是一个幕后大BOSS,设下局让所有干过坏事的成年人自相残杀之后,会巧妙地全身而退。他甚至不需要自己去当黑客,而是雇佣了一个傀儡黑客操控这些人,不留下任何把柄。但是不行,审查通不过,那个傀儡黑客也就彻底消失了。后来杨树鹏就改让欧豪亲自操控,结尾写成“因犯破坏网络信息安全罪被判N年”之类的,也不用付出生命代价。还是不行。总局给出的通不过的理由大意是主角不能是坏人,对此杨树鹏至今也不能理解。
但是没有办法,所有的沟通都失败了,最后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欧豪写死,与《湄公河行动》中为替女朋友报仇私下杀死毒贩的警察彭于晏最终牺牲,《武侠》结尾被雷劈死的大坏蛋王羽一样,是遭天谴。OK,可以过了。受韩国犯罪惊悚片刺激而被激起欲望的杨树鹏,最后还是乖乖回到了中国特色犯罪片的坑里。
杨树鹏不能完全接受这个设定,他挣扎着要用自己的方式把欧豪死这事儿说圆,于是很多设定都要重新调整。这么聪明的黑客为什么想不到脱身计划?只能有一个原因,他自己想死。为什么想死?他脑子患病,还一直不愿意吃药。为什么不肯吃药?因为上刀山下火海都要为之报仇的初恋已死,生无可恋。那初恋又是怎么死的呢?……一连串的拆东墙补西墙,这才有了今天大家所看到的《少年》。
欧豪的角色被写死
但是这个套路,也没能百分百按照他的意愿完成。
欧豪之外,张译、郭晓冬、余男、周一围这些人演的都不是为了领盒饭而领盒饭的角色。本质上,《少年》也是一个群像,通过对每个人被欲望驱使犯下错误的过程,完整勾勒出人性贪欲和恶意的极致。从这个出发点来说,杨树鹏为《少年》对标的是《七宗罪》,人们要了解一个人为何如此残暴,就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七个人被残忍杀害的场面,血腥,有仪式感的血腥,深深震撼,难以忘怀。他在脑海中也为《少年》勾勒出这样一幅蓝图。
但是过不了审。用刀行凶的戏,刀子即将捅到人体中的镜头必须通通剪掉,只能拍人痛苦的表情代替。这已经是同类题材影片的通行证了。碰瓷失败多了的中国导演,已经学会了顺势而为,比如把人遭受暴力的痛苦拍到位。但杨树鹏就是不服气:“电影首先是视听的,它是感官的结果,你不能在感官上就先往后退,退到没有感官了,那看它干什么呢?”
周一围在屠宰场
杨树鹏不是没有花招。他像所有中国导演一样,拍摄了一大段周一围在屠宰场连杀四五头猪时血流满地的镜头。这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小花招,用更血腥但与剧情关系不大的镜头,来提高审查人员的耐受度,用来保护那些导演真正想要留住的镜头。这种方法冯小刚在拍《一九四二》的时候用过,而且曾在公开自鸣得意地分享过。你会发现,与审查斗,有时候中国导演也会拥有一种其乐无穷的感受。
张译饰演的警察基本被少年黑客牵着走
警察角色限制多 张译余男亲热戏被删
但杨树鹏踩到的,可不止这一个雷区。电影局前脚还没迈出去,公安局后脚就到了。
因为故事主要人物中有警察,杨树鹏几乎是碰到了审查的最严地带。然而《少年》又不是《湄公河行动》或《解救吾先生》,公安部是隐形“片方”,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很多事情都可以灵活处理。杨树鹏也不是杜琪峰,没有海润影视老总刘燕铭这样的人脉,可以通过某种效率更高的沟通渠道抄近道。他能做的,就是等待审查部门的一纸调整意见,修改,交上去,再等来一纸调整意见,再修改,再交上去……一直循环往复。
这其中,最让杨树鹏觉得荒谬的是,《少年》中的张译,几乎是一个被黑客欧豪提供的情报牵着走的警察,他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无能,这个人设是他最担心过不了的,但从剧本审查开始到拿到龙标的最后一刻,竟然都没有被质疑。
但是一整套他闻所未闻的警察行为守则,却让他濒临崩溃。警察不可以单独出现在案件有关的人的家里,张译接到余男电话去安抚她的戏份删掉,杨树鹏反复说明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的,才得以幸免。警察不可以打人,郭晓冬对妻子余男表现出暴力倾向时,张译怒揍郭晓冬的戏份删掉,反复说明也不行,最后只留下张译把郭晓冬怼到墙上的镜头。警察不可以有出格的情感纠葛,张译和余男车内亲热的戏被删掉,欧豪拍下两人照片偷偷发给郭晓冬,导致郭晓冬发飙,导致余男最终决定离开这个家暴的丈夫的戏份,都得通通消失。其实这场让余男命运发生转折的戏,杨树鹏也没有实着拍,他弄来了很多霓虹灯,拍两人在变换闪烁的霓虹灯中的轮廓。听上去很美,但是通通都没了。
张译余男的亲热戏被拿掉
“人家是职能管理部门,有要求肯定得配合,但这样的删法对于这些人物是有伤害的!”理智“小人儿”和愤怒“小人儿”在杨树鹏的脑海中打架。
就在这个过程中,杨树鹏时常陷入某种虚无,越是努力用实际行动去解决问题的时候,越是容易彻底怀疑制度合理性的那种虚无。
杨树鹏:我强烈地希望我们能够沟通,并且能够建立一个沟通的机制。我觉得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都可以拍,警察突然当街杀害无辜路人肯定不行,我也不可能会拍这样的。反正我觉得好难。
腾讯娱乐:林超贤导演曾在采访中透露,他拍《湄公河行动》是跟公安部的人面对面沟通的,他之前都不知道还能这样沟通,光靠信件、电话有好多是无法沟通到的。
杨树鹏:我觉得就不应该沟通!(拍桌)因为它(《少年》)是假的,是虚构的,不发生在生活里,对不对?如果说我拍了真事,真的需要聊聊。假的!没有张译这样一个警察,也没有欧豪这样一个黑客少年,都是假的。真的也不让拍啊。就是不相信,就当真的。你让虚构往前走一点没坏处,人没那么容易被教唆去犯罪。而且现在你想教唆根本不用靠电影,互联网比我们邪性得多到不知哪儿去了。
其实,所有这些矛盾冲突都要回到杨树鹏自己身上。“我就是傻X嘛!牛逼都吹出去了,才发现哪哪都是障碍。”电影风格一定要装X的杨树鹏,自黑起来也是毫不留情。
但是当投资商拿着爱情喜剧、古装玄幻来找他的时候,当《匆匆那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张一白对他说,“你干嘛非要拍这种电影呢?反正最好看的一定会被剪掉的“的时候,也是杨树鹏最坚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做一个“票房2.5亿到3.5亿的都市爱情喜剧,观众看完也不知道是谁导演的”,但是他就是不乐意啊!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因为星座也好,因为街头经历也罢,杨树鹏就是这种自带反抗基因的犟牛一般的中国导演。“下一部还是想拍犯罪类型片。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小孩去看这样的电影,但是我真的希望能在这方面走得再远一点。因为电影首先是视听的,它是感官的结果,你不能在感官上就先往后退,退到没有感官了,那看它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