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今晚介绍日本电影大师铃木清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流浪者之歌》。
日本电影大师铃木清顺 东方IC 资料图
93岁的日本电影大师铃木清顺去世于2017年2月13日,然而这不应该成为他的终结。
作为情色片和暴力片中成长起来的巨匠,说他是电影美学的颠覆者也好,如梦幻境的缔造者、文化的焦虑者也罢。一生都在创作(进入2000年以后仍在执导筒)的铃木清顺,虽已开启另一段旅程,他的作品却仍与我们密不可分。
铃木的电影不容易看懂。1968年,他因自己执导的电影《杀手烙印》而被日活制片厂解雇。原因是,他的作品有些“莫名其妙”。
《杀手烙印》海报
不能不负责任地说铃木的作品不需要“看懂”,仅用知觉或者觉悟去感知就行。但如果想要用理性分析的方式去解剖,结果往往会更加懵懂。
从小通读日本文学,熟悉能剧、歌舞伎、浮世绘等传统艺术形式的铃木清顺,即使日后成为电影导演,他的电影似乎最不像电影。
在铃木清顺看来,电影是歌曲,是动作,是舞蹈,也许还应该加一句,亦是文学。
日本文学传统中的清寂和奇诡,传统艺术形式的浓烈、夸张与迷幻,构成了铃木电影的底色。
鼓声和琵琶是转场,演员的面目表情如面具一样瞬间切换,重复出现的场景是静止的画,也像歌谣里反复吟唱的段落。
如果说电影一直致力于扩大观众的视角、追求完全的融入感,那么铃木清顺则反其道而行之,以固定的镜头和唐突的切换制造出剧场般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舞台上的世界又幻化为无数虚实莫辩的世界。他常常故意模糊边界,乃至一个场景结束了,观众才恍然原来此为幻境,或梦境,或死后之境。
《流浪者之歌》海报
如果你从未看过他的影片,不妨从最大名鼎鼎的“大正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流浪者之歌》(1980)开始。这部影片于1981年拿下了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配和最佳美术四个重要奖项,并以近二十年的最大分差战胜从戛纳载誉归来的黑泽明的《影武者》,成为当年《电影旬报》的年度第一。
作为铃木清顺被打压十年后的复出之作,《流浪者之歌》无关善恶、正邪,甚至连生死的界限都跳过了(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替代者由同一个演员扮演,几乎可视为一人)。它以游移于东西方文化间的身份认同为表,文明教化和人心欲望的矛盾为里,充满灵性的魅力。每一个角色都可被视作一个隐喻,代表一种人,同时又极度地私人化,似乎是直接从人心底的深潭浮出来的。
《流浪者之歌》剧照
主角是两对男女,一东一西。中砂(原田芳雄 饰)和青地(藤田敏八 饰)是莫逆之交,皆为高级知识分子。中砂全然东方,住山间日式房子,娶日式妻子园(大谷直子 饰),常年浪迹在外,追逐女人或追寻浪人;青地全盘西化,住在海边的白色洋楼里,夫妻关系平等,永远在寻访中砂、拜访中砂中。
作为曾经军校的教授,中砂把自己从西方文化中放逐回东方文化。他自由自在,放纵情欲,但是最终寻而不得。他跟着盲艺人三人组流浪,期待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却不过见到了三个唱歌的盲童,见识到了宿命的力量,最终自绝于樱花树下。他迷恋的是去掉了皮肉的纯净骨头,究竟是白色的还是泛着樱花粉的?
青地始终恪守西方绅士精神,在探访中砂的过程中,一次次在象征转场的山洞中与中砂的妻子/情人相遇。她是否是传说中的狐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理智的青地也终于陷入对存在本质的焦虑。西方文明未能消除他的焦虑,他滑入妻子病重妹妹的梦境,在梦中目睹了妻子(大楠道代 饰)的不忠。
这四个男女很容易被解读为东西方文化的化身,他们的追寻不得,则代表着日本一代知识分子的认同困境。这一代人在日本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中都找不到真正的自由,欲望得不到安放。
但如果试着放下隐喻,仅仅把角色看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盲艺人流浪者们,也把他们视作拥有最原始情感需求的人,反而更容易进入这部影片。
《流浪者之歌》剧照
铃木清顺刻意模糊的现实与梦境/幻境/死后之境的界线不必刻意区分,谁偷了谁的梦不用细究,文化/文明的外衣也无需脱下,只需要关注这些人,感受他们强烈的情感。
每一个角色都仿佛被宿命绑架,最后走进自己的悲剧。困住他们的,不是文化的碰撞,而是文明本身与人心欲望的天然矛盾。
《流浪者之歌》剧照
有一个问题,铃木清顺是宿命论的悲观者吗?至少在《流浪者之歌》中,我认为他不是。
影片中的数组倒置,比如,不自由的人是自由的,自由的反而是不自由的;死了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已经死了,已解开了这个死结。
片中,盲艺人三人组也发展出复杂的三角关系,最终因为两个年轻盲人全无视力、无法独自生存而必须与年长者继续结伴流浪。片中著名的决斗戏中,两个男人陷在沙滩中动弹不得,互相棒击对方。盲女坐在漂浮于海中的木盆上,仿佛一无所知地弹着琴。
《流浪者之歌》剧照
三人的场景中既有强烈的羁绊,也有宛如各自漂于海中的不确定因素,从而形成了一种平衡。因为这种平衡,他们继续前进,保持着世间能享有的最大自由。
而中砂和青地伴侣四人,他们拥有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自由,却掉入了自我的陷阱。这是否意味着,极度的自由也可能是牢笼,只有不可割裂的羁绊,才能使人自由?
《流浪者之歌》剧照
影片的结尾,青地穿过山路找中砂的女儿阿丰。在八幡宫,阿丰天真地在玩翻线绳的游戏。看到青地,她说:“我爸爸还活着。你以为你活着,其实你已经死了。请遵守约定把你的骨头给我吧。”
海上浮现灯火的桥,阿丰在即将启航的小船边向青地招手。灯火明灭,就像他此前火车旅行中透过车窗望见的遥远萤火。
生和死之间的界线轻易就被穿越,影片最终回归了东方式的生死观,逃脱了宿命的轮回。
《流浪者之歌》后,他又拍摄了《阳炎座》(1981)和《梦二》(1991)。这三部电影被称为“大正三部曲”,或“浪漫三部曲”,成为“清顺美学”的巅峰之作。
《阳炎座》海报
《梦二》海报
最令人震撼的,却仍是这部《流浪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