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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导演王兵:《15小时》是我对影像初衷的思辨

别人喜欢你,这个很重要。跟人能相处,我就很自由

《15小时》,是纪录片导演王兵为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所拍摄的一部影像装置,本次展出后,该作品将被希腊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

15小时,对普通人来说,一天中几乎只有这么多清醒的时间。这也是浙江湖州一家童装生产作坊内,每位工人的工作时间。

《15小时》,是纪录片导演王兵为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所拍摄的一部影像装置,本次展出后,该作品将被希腊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镜头中记录的,正是作坊内,那些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1点,总共忙碌15小时的工人的一天。

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中《15小时》的播放现场。图片来源:Wang Bing 2017

王兵的作品在国际影坛早已获得盛誉,执导的作品在里斯本国际纪录片影展、山形国际纪录片影展等处都曾获得首奖,多次入围过戛纳、威尼斯、柏林三大国际影展,2016年还曾担任瑞士洛迦诺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

王兵来到浙江湖州也仅仅是一个偶然。他的起点在云南,跟拍几名前往湖州打工的年轻人,才发现这里有着这样一段值得讲述的故事。

很难想象,这里的一个个作坊,链接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占中国童装产量80%的巨大产业。在王兵的镜头中,可以看到织里镇蔓延整条街的壮观的产业模式:一楼是商店铺面,二楼作为成衣工厂,三、四楼是工人宿舍。

就算是对王兵来说,2400小时的素材、15小时的长度也算是一种挑战。在他的处女作《铁西区》中,9小时的长度也被他分为三个《工厂》、《艳粉街》和《铁路》三个部分,用不同的小标题讲述着不同主题的故事。这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的纪录片,在此地,王兵已经拍摄了《苦钱》,他希望通过《15小时》传达的,是“影像的原始性和单纯的记录性”。

拍摄《铁西区》,也为他打上了另一个身份,“数字电影时代先锋人物”。该片从1999年开始拍摄,完全由王兵一个人运用手持式数字DV拍摄、G4上的finalcut制作完成。这样的独立影像制作,在胶片时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务。

当然,再先进的设备也只是提供影像的一种工具,真正的故事来自于导演对于本身故事的了解。“有了讲故事的愿望,再考虑怎么构造这个故事”,王兵的电影,都是来自于他对身边的人与事的细微观察,呈现的形式,“并没有故事片和纪录片之分”。

以下是记者与王兵对话全文:

采访在一间独立的房间内进行。较少面对媒体的王兵,虽然已经不停地说了一天,但依然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告诉记者,他前一天刚完成了另一部影片的剪辑,才从法国飞回北京。

王兵。图片来源:Wang Bing 2017

记者:为什么会关注这个浙江湖州的童装制作工厂?这里有什么东西最吸引你?

王兵:其实没有特别想去关注。最早是去拍一些云南的村子,想找一些素材,认识了一些小孩,发现他们要去浙江工作,但他们又说不清楚究竟去哪里,我就干脆跟他们一起买了火车票,从云南到湖州,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个地方,童装产量居然占中国的童装总产量的五分之四,尤其是上装,几乎接近百分之百。这里的商品生产更迭很快。他们骑车去市场选样,买回来就量裁,工人就可以很快开始工作。一般成人装是流水线,童装却是一个人做一件完整的衣服,方便按工作量结算。

特别重要的,这个地区的产业完全是自发性的产生的。因为入行的门槛低,只需要30万就可以开店,这里完全是为数众多的个体户的拼凑。同时,这里很快地形成一条有着布料、最新款式、熟练工和成熟市场的完整产业链。

记者:这里形成了一个纯自发性的良性运转。

王兵:对。因为门槛低,现在这里的很多作坊的老板,就是过去来打工后来赚钱的工人。甚至就连那边城市的街道修建,都是按照标准的一楼门店,二楼生产工厂,三、四楼员工宿舍这样的标准。

《15小时》中呈现的当地街道。图片来源:Wang Bing 2017

但更重要的是,这么活跃的市场,其实完全是依赖民间的赊账、借贷和彼此的信誉建立起来的。

记者:并没有大企业或者什么基金进行注资?

王兵:完全没有。这是一条怎样的产业链呢,就是一位工厂老板去布行,觉得这块布不错,如果自己信誉也没问题,就可以签单赊账拿走,回去做好卖完之后再结账。而那些在湖州进货的批发商,看到哪家店铺里的童装好,也是凭借信誉先付百分之多少的款进货,运到全国各地卖完后,年底结账。

而在工厂内部,工人也不是每个月拿工资,通过每天记工件、根据卖价讨论单位工价。比如这类衣服每件多少钱,那件多少钱,年底大家再和老板坐下来谈,谈完大家就算工钱,第二天直接给钱,有点像相当于咱们原始的这种农村经济、乡村经济。

记者:感觉是有别于现代商业模式的另一套体系。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拍摄,怎么说服这些完全自发形成的工厂作坊接受如此近距离地拍摄的呢?

王兵:跟那几位年轻人到达的当天,我就觉得这里太棒了。你想,能形成这样的商业模式,得是多有趣的人和故事。取得信任其实很简单,就是交流。到了湖州,我每天都在街上拍,跟每个工厂的老板交流,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天天拍,大家也就觉得你没有危害。就算有的人家不让拍,那就别拍,不需要争执,当地那么多家,十分之一都拍不完。

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拍片子的人而已,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也会观察我,看我究竟在干嘛,虽然并不会看我拍的电影,但能够信任我。

《15小时》剧照。图片来源:Wang Bing 2017

记者:您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这样的沟通能力,是拍摄纪录片的一个非常“好用”的技能的?

王兵:其实一开始拍《铁西区》就是这样。当时我在1995年在鲁迅美术学院学摄影,旁边就是铁西区,上课以外就会去拍点创作性的照片。在拍《铁西区》之前,我就跟那边的工厂很熟悉了。当1999年决定开拍,我已经非常熟悉这个由铁道网络构建起来的城区。

《铁西区》中有不少在火车上拍摄的镜头

但在那时在铁道上我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到,我只能等火车。在道口那儿,我和扳道员聊天,多几天碰到火车,我就直接去跟司机聊天,问问他们在干嘛呀,运什么东西之类的。他们对我也好奇,我就如实说想拍火车,能不能让我坐上去试试。一来二去大家熟悉了,拍了一年半的时候,遇到火车随便上,司机师傅都认识。

你知道吗?别人喜欢你,这个很重要。跟人能相处,我就很自由,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除了善于聊天,王兵身上或许确实存在着某种令人信任的特质。憨厚的外貌、风趣的谈吐,加上贯穿对话中的诚恳,构筑起的邻家大哥气质,能够帮助他在多个层面同拍摄对象相处愉快。

记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自然也从某种程度上“限定”了您的创作周期,比如《铁西区》拍了3年,这次在湖州创作《苦钱》、《15小时》以及《方秀英》用了2年多。在这样长的时间内进行大量的观察与拍摄,最终呈现出来的,与您的“创作初心”会不会有较大的差距?

《苦钱》海报

王兵:并不会,时间越长越不会有差距,反而越来越感觉自己接近初心。纪录片是一种语言的设计,不是等待某些故事发生,对于一个纪录片导演来说,核心永远是观察力。

当一件事在生活中发生时,可能大家觉得没什么不同,但当有人将这件事拍成影像、放在银幕上后,它就变了,因为我们开始观察了。所谓故事的递进发展是永恒的,因为故事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当我观察发现这个故事、这个人物的行为可能有意思,之后就会持续拍摄。可能有时会中断,但之后会继续拍。所以纪录片不是等待,纪录片靠的是观察,和快速的捕捉能力。

记者:这样对故事的观察和捕捉能力,您是从哪些地方学来的呢?

王兵:影像的运用确实需要学习,才能掌握使用地更好。通过练习,才能在使用中找到你自己的影像方法和特征。

最初我也有观察的大师,比如安东尼奥尼、伯格曼等人,还有一些日本大师的电影,从他们那里了解不同阶段的电影语言风格,分析其优势、优点、叙事的方式,包括它的时间概念、空间概念、影像的连续性。也能看到他们对故事、对戏剧的看法,学习如何呈现故事,如何创作剧作。

只有充分的了解,才能知道在自己的创作中,哪些电影语言是最有效的。

记者:不是保持您最喜欢的电影语言,而是使用当下最有效的?

王兵:对,对我来说不存在最喜欢的,只要是最适合当下片子的拍摄环境,灵活使用就好。其他的片子也是,只要用的合适我就喜欢。

在法国的电影教授口中,王兵是“数字电影时代先锋人物”,聊到数字器材时也呈现出大男孩的兴奋。但同时,“先锋”如他,在当下却坚持使用手持式摄影,对Gopro、无人机等其他拍摄形式却没什么兴趣。

记者:所以您在拍摄《铁西区》时,创纪录地使用了方便拍摄和剪辑的数码摄像机。当时为什么选择用数字形式进行拍摄?

《铁西区》剧照

王兵:其实我要感谢数字设备,因为当时我个人拍片并没有那个经济能力,正是因为有了数字影像,才有了我这类独立影像人的存在。当时那个小数字机器或许被其他人称为“业余设备”,但我觉得影像能力也挺好,就买了点磁带自己拍,不需要花什么钱,结果无形中让我把自己的电影的能力在这种材料上释放出来。而且剪辑也不需要再通过当时的国家电影厂来控制,直接用电脑就行。

当时的PC相对难用,还蓝屏,当时差不多苹果G4刚出,系统比较完善、稳定,我就买了,用final cut就可以完成剪辑。可以说是因为科技的进步,才推动了独立影像的形成和进步。

记者:自从手机的普及,如今数字影像更是深入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王兵:对,这种数字材料,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形式,而是一种更接近文字的信息载体。它的性质更像是一种功能性的工具,拿来做艺术时才有着艺术属性。而且通过手机和网络,让普通人也有了大量使用影像的可能,赋予了影像多元性的使用。

记者:那您会尝试更多现在新鲜的拍摄设备和方式吗?

王兵:不,我比较传统,GoPro这样的新的器材我不喜欢,一直喜欢手持式的拍摄。因为我觉得电影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观察,所以我不愿意离开个人的视角。

《15小时》由王兵与另一名摄影师两人轮流抬着摄像机连续拍摄15小时完成。图片来源:Wang Bing 2017

记者:这次拍摄《15小时》,您是用摄像机以您的视角观察干活的工人,但没有带任何故事性,希望传达的是什么?

王兵:首先因为它是一个在展览内的影像装置,关注的是一种影像的流动性,所以不需要带有故事。其次就是,在这件艺术品里,像这样直接、完整且持续性的记录,代表的就是一种电影的原始性和单纯的记录性。对有影像经验的人来说,他会解读的是影像本身的意义。就算观众没有影像经验,也能从直观的观看中感受到里面的人物是如何度过这样的一天。

电影发展到今天,我们做的很多片子,都是通过各种华丽的技术,把影像的初衷给包围起来了,让观众看不到最基本的影像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记录了普通人一天的样子,一开始可能普通,但会越看越吸引你。当你将15个小时看完时会发现,你跟影片里所有的人都很熟悉了,就好像你站在他们旁边。

作为一名创作者,我应该提供给别人什么经验?是一般的,还是有思辨性的?这需要我自己衡量。毕竟,如果只满足观看的需求,它不应该放在这样高水平的艺术展里。

致谢: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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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