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到北京的距离,若用京九铁路比拟,从北京起,南至深圳与香港九龙相连,足有2381公里,如果此趟行程搭飞机,也大约需要三个半小时。但香港与北京的差别,远不如距离好描述。
个中区别譬如香港的茶餐厅之于北京的老铜锅,尖沙咀的sasa之于国营便利店,中环的白领之于朝阳群众。总之,千差万别。
詹昊宸是带着典型的香港基因的,一次在街边吃夜宵,邻桌的中年男子恰好是他的粉丝。两只还沾着辣蟹酱汁的手紧紧握到一起,男子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何钟意你?”
“因为我搞笑?”
“不是,不单是,因为你是香港土产。”
但这枚如假包换的香港土产也变了。他将原名詹瑞文改为詹昊宸,又在北京排起舞台喜剧,有个角色一到雾霾指数爆表就没法说话,演员在台上嚷着创业大街、ABCD轮融资、互联网殡葬业,朝阳群众热爱上宾馆“严打”偷情男女,一切都非常北京。要知道,詹Sir上一部导演作品是《桃色办公室》,后者还是脱胎于香港舞台喜剧《潮性办公室》。
促使他做出改变的东西很多,其中可能包括去年他在《欢乐喜剧人》上与郭德纲的那一次“对手戏”。詹昊宸在台上一人独饰三角,最后化身关之琳与郭德纲轧戏,但事后一些人对于他的女装“扮丑”感觉不适,并在知乎上提问:戏王之王詹昊宸是否被高估了?在大陆语系里,喜剧基本烙印上了北方文化的底色,他们不是很懂詹昊宸对郭富城的调侃精妙何在,郭德纲一句“不如放贫僧西去吧”更容易激起他们的笑点。因此,詹昊宸被淘汰了。
当然,有些东西被留下来了。比如他一直将舞台视作自己的游乐场,为玩的尽兴,自然手段种种。这一次,詹昊宸从150个报名者中挑选了11位,经历28天的训练,将他们送上舞台。这出新派喜剧改编自法国著名喜剧/闹剧之父乔治·费多经典作品《自由贸易旅馆》,名字风格依然詹式——《意乱情迷》,些许咸湿。这大概就是詹昊宸想要表达的现代人的状态:多元的社交系统、暧昧的人际关系以及日常被压抑的欲望。
《意乱情迷》剧照
大部分舞台剧或话剧导演在首演时,都会用上一两个相熟的明星脸,以免在商业的夹击下无法生存。詹昊宸有很多得意弟子,其中包括孟京辉也喜爱的独角戏女王黄湘丽。但他非常笃定,选了11个生脸孔,除了有两位是合作方签约的演员,其他人几乎都是素人。当问及他挑选演员的标准,詹昊宸指向后方墙壁的海报:“他们眼睛亮晶晶。”而随行的合作方工作人员也证明了这点:对于詹sir来说,享受表演或让他人享受表演,才是第一位的。
除了在京排演的这部剧,詹昊宸还客串了郑恺的新片《临时演员》,名字与他十分登对。他又说,未来可能还会拍小视频、做网剧,不过,那将是一个全新的游乐场了。
以下是记者与詹昊宸的采访对话全文:
身体语言的喜剧
记者:今天看完以后,觉得《意乱情迷》是一个特别接大陆地气的剧,其实您是有港产标签的,怎么来做这么一个剧呢?谈谈中间的这样一个过程吧?
詹昊宸:我觉得好多人其实不太熟我的一种风格,其实我的喜剧的风格不在语言上,是身体语言。所以是在整个舞台的美学里面呈现的,(语言)这个只是其中的一种形式。从这个来谈,好像又是比较艺术性的一种讨论了,从做一个很普罗大众的戏来看,我的戏其实是说人:如果我找到这个人那种存在的状态,就用他生活那个地方的语言呈现出来就OK了。
所以这一次,找一个写喜剧很好的(大陆)编剧给我,那就帮我解决我的问题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互换灵魂的过程。编剧看我排练之后,她就明白我怎样把她写的东西改过来,进入了我的世界。我非常喜欢她语言的特色,会觉得她越来越明白我了,我的表达,甚至节奏,语言的冲击力,身体的表演,一些风格上的等等。这些可以说都不是港式的。
记者:对,我会觉得是适合所有人看的,没有地域性的。
詹昊宸:对啊,因为有一个很灵活的感觉,我最不喜欢就是把一些学过的理论放到一个作品里面,理论(只是)去帮助我们更理解我们在做什么东西。所以当我在跟他们排练的时候,我还在创作的过程里面。为什么我已经说这是一个出轨的演出?就是永远都(在)逃跑,离开,这种非循规蹈矩的方式,因为有些东西会拉着我们,让我们不能前进,做新的东西。
包括音乐这一次跟我的配合,我们怎么去填词?填了之后有什么改动?这个词应该出来的感觉是什么?这些都是很有互动性的,我叫这种为diversing theatre(多元剧场),但是这个剧场还需要有内容,所以我选了乔治费多的一个很扎实的剧本,然后我也请了康夫(注:合作编剧)跟我一块去改编这个东西,觉得挺有意思的。
记者:您作品一直比较贴社会,之前香港金融风暴就有一个《师奶女杀手》,然后后来SARS又会有一个《单人匹马詹瑞文》,我是想问您为什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推一个出轨的作品?会觉得现在的现代人,尤其是大陆人他们会有这个问题吗?
詹昊宸:这个事情我刚刚没有说,100年前(这个剧本)在欧洲美国都已经出现了,它谈的很多层次的人的关系,伴侣的关系、夫妻的关系、官僚的关系,他们都有好多很暧昧、欲望不能实现的一种状态,这个是人类的故事。它有永恒的价值,人类没有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说(剧本)也有一个永恒性。
但是它又是很旧的,(来自)100年前,如果我硬翻译出来那就死定了,我最怕做翻译剧,因为很多时候直接翻译过来,你说的都不是人话。所以这次,第一我觉得可以透过这个戏里面的一些很巧妙的桥段,观众会看的很开心。因为有惊悚的、喜剧的、荒谬的、还有爱情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放大了一点点,然后观众可以投入进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桃色办公室》剧照
记者:因为我对港式和本土的融合很有兴趣,之前也看了欢乐喜剧人嘛,其实后面是有一段您跟郭德纲搭戏的,我其实觉得郭富城的梗很有意思,但是有些观众他们会对于郭德纲那种很北方化的更有共鸣,当时郭德钢说了一句,不如放贫僧西去吧,因为他这个话是有群众基础的,因为在中国大陆,西游记放了很多年。然后我就想问您,以后如果在这个剧里面加入一些能够打动大多数人的点,这些点从何而来呢?
詹昊宸:这个是一个文化的理解的问题,我要承认我不是一个北方成长的人,所以这部分的敏感度就不强。但如果我跟编剧演员沟通多一点的,我就可以有一种对比,可以很准确地把那种好的一些话放到我的戏里面来。因为相声是语言的一种艺术,观众不看表演,几乎都是听的。但是我的观众他是要看的,是观众,要观的。所以我希望他看到戏,不光是听到戏。
我常常说我的戏希望是老外看也能看懂,因为他里面有很多丰富的元素,你就知道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我为什么喜欢好的戏剧呢?我年轻的时候看过很多不同文化的戏,都能被吸引。电影也是,日剧,英文(等等),我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都能吸引进去,我觉得是因为戏好看。我看到戏,我看到了情感在一个戏里面流动,那我就知道这个就是drama,不是spoken drama,不是话剧,因为话剧是说出来的,如果你不说出来,不舒服。
记者:我觉得您刚刚讲的这个特别有意思,因为现在就有很多的人他是听郭德纲,他把音频下载下来放到车里面。我观察到现在的大部分人还是更习惯去听,您现在做的这个事情是不是可能在培养一种新的观众,他能愿意去剧场看?
詹昊宸:我觉得郭德纲老师这一种文化的呈现是很重要的,因为他是真的是一个传统,我们喜欢传统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不一定是有冲突的。因为现代的人除了听,他必须要看,我们每天生活是手机跟我们谈恋爱的。所以呢,我们是看手机的不是听手机的,看的这个习惯是永远需要的,我觉得舞台、电影、视频都是我们未来会做的东西。
不要套路
记者:明白,其实刚刚也有和工作人员闲聊,因为我偶尔也看一些话剧,但是有的话剧可能首场会找一些明星来演,第一场会打知名度,然后再用一些固定班底。我特别想问您为什么第一场没有找一些比较熟的演员来?
詹昊宸:我要另外一种非艺术的元素放进来,(明星)这些都是很好的元素,但是我觉得我要构成一个叫assemble,一个整体的团队的表演形式,如果演员他真的有这种氛围一块去沟通的时候,呈现的是一个整体,我确实是觉得这个很重要。所以你说我未来会不会(用明星)?有可能。
但是这个戏我就想找一帮没有太多经验的演员,我要让要让观众知道28天可以把他们改造成这样的能吸引(观众)的(一群人)。我在国内看戏不能说好多,但是我确实觉得,现在他们呈现的方式跟我看过表演的演员是不一样的,那些演员还是有一种套路,我希望在我戏里面的演员,我训练出来的演员他有一种风格,这种风格是很新鲜的,很原生态的。当然他们表演的时候也要有一些套路,甚至有一些演员经验丰富多一点,但是我要调整这个状态。
记者:所以我听您说会觉得,28天找11个人来,会不会像做一个实验一样的,它可能是一个尝试?
詹昊宸:不是尝试,这个是一个定位。比如说我有一个花园,我种什么在里面,都知道会呈现出来是什么,如果我是种草在里边,它出来的是草不会出一个树。我觉得观众会看到风格,会看到我的幽默感是什么,我怎么样去调整演员,让他们都可以跟这个整个形式做演出,一个最好的作品就是表演、美术、概念、舞美所有的元素是一起的,这个就是风格。
记者:然后是想问一下您具体选这11个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詹昊宸:首先他有好奇心,他在我的遴选里面,我看见他们很好奇我的训练是什么;然后我的甄选的时候一个考验就是他要表演给我看,但是我不满意的时候,他们不会放弃,这种状态我觉得是我要的。
记者:就是热爱?
詹昊宸:他有一种很单纯的热爱,然后是很开心的。很开心的一种频率我觉得很重要。没有这个频率,就像他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但是他的频率不在的话,其实是不搭的。
记者:因为我不太知道您是怎么训练他们的,能谈一下这个过程吗?
詹昊宸:我会通过我改过的一些游戏,把它变成对演员训练很重要的一些点。每一个练习都让他知道,我对喜剧表演的要求是什么?比如说好多的游戏是谈节奏的,有一些游戏是观众跟他、演员跟演员之间默契配合的,有一些是演员身体节奏的,他们做完之后就知道,原来这种喜剧是这样的。
戏里面11个角色,我都会演给他们看,告诉你这个角色,他的行为的重点在哪里?然后我跟他们说你不需要拷贝我的,你要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做。所以演员在这个过程里面有看到,有经历,然后去明白。
我排练很严格的,如果有一些点真的做不到,我继续做,做到一个点我觉得这个演员不明白我说的东西,我就砍掉那些概念,(虽然)这些就是很好笑,但是他们做不到。我就把这些东西拿走,不要只是把概念放进去,因为那样是没有用的。
记者:那您为什么没有考虑过,这个演员达不到我的水平我再换一个?
詹昊宸:有换的,但是我现在选的这帮演员,他们不是完美的,我也不是完美的,但他们有一些点是很好的,因为他们的年龄、经验,受训练的一些吸收都很浅,所以很多时候他们抓不到这些东西。但我不会让他们所有的东西都要这样,慢慢让他们成长,我是一个演员出身,所以我更理解演员,明白一个演员的成长的过程。
我会鼓励他们,也希望他们做了这个戏之后,对他个人,作为一个演员,包括他们的人生都会有进步,这是我觉得是作为一个老师,一个导演都希望可以做到的。包括他们呈现的一个10天的演出,我都希望观众可以慢慢慢慢地去看(他们)成长。
“临时演员”詹昊宸
记者:说到演戏,因为之前不久彭浩翔出了新电影,我其实个人有一个小的好奇,为什么彭浩翔的每部片您都去演小配角,是一个计划吗?
詹昊宸: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缘分,很早之前,在他第一个电影那个时候我们就有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的缘分,就成为朋友了。然后那个戏开始他也红了,我也红了,因为那个戏拍完之后好多电影圈的人都觉得,原来我们香港有一个演员叫詹昊宸的,那个时候开始好多的电影导演找我去做一些角色。然后那个时候我开始在香港的一个舞台剧的表演,慢慢慢慢火起来了,所以观众都因为我跟彭浩翔是哥们很开心,所以后来他好多的电影都找我,但是这个(《春娇救志明》)他也太忙了,我也太忙了我就没有参加。
除彭浩翔外,詹昊宸也常在各大喜剧片里客串,比如《港囧》里的生育专家
记者:稍微有一点遗憾,不然就都集齐了。在大陆除了跟孟京辉导演有一些合作,有计划会跟别的导演有合作吗?
詹昊宸:其实我跟孟京辉导演真的是在《柔软》里,我是他的一个演员,当然那个时候我去帮助他解决舞台上的呈现的一些可能性(的问题)。在内地其实导演的朋友不是很多,今天我请了杨庆来看。
记者:拍《火锅英雄》的?
詹昊宸:对,这些都是年轻的导演,然后我希望他来看我的戏,去感受一下,有机会我们可以多方面的合作。
记者:对,我觉得杨庆的戏蛮适合您的,他的戏也是比较新鲜的那种,不是那种套路化的。
詹昊宸:对,因为他也是非常喜欢彭浩翔的电影,有在彭浩翔的电影里面知道我是谁。所以有一些角色,他的《夜店》嘛,那天我们在微信里面说,在《夜店》里面的角色,都是从我的角色里面想出来做的。记者:对,因为他的电影风格也是有一点点魔幻主义,还是有一点港产的感觉,这样就说得通了。您会跟演员比较熟悉吗?大陆这边的?
《夜店》2009
詹昊宸:电影那方面比较多,徐峥、包贝尔,韩庚,因为这些都是我们之前合作过的,杜鹃,范冰冰,李玉导演等等,这些都是比较多聊天,还有郝蕾等等都有。
记者:我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像我知道您经常跟一些演员上课,您会有挑选吗还?是只要找您比较虚心的都会教他们呢?
詹昊宸:我比较注重两个方面,第一如果明星来学习的话,我通常都会想知道是自己有这个欲望来上,还是导演安排的?如果是导演安排的话,我都会跟导演沟通一下,看演员愿意不愿意?因为其实这个提升他们自己的一种内在的价值,他已经很忙了,如果让他再上课,他认为自己的表演已经被认同了,需要不需要再这样提高呢?这个时候是每个演员自己的一个定位。
那么多年,我去过的每一个剧组那些明星都是很好的,非常非常地信任我,很喜欢我,导演也是,所以我们出来的效果是特别好的。
韩庚就是最大的一个例子,出来《万物生长》,很多人说原来韩庚是这样的。还有一个,冰冰你们没有看过她在我的课堂上面的呈现,很好的。所以但是可能很多的剧没有这个空间去做这个东西。他们能做到明星,其实他们有演员的素质,很高的,很好玩。(需要)很好的剧,挑动他们去提升到做别的东西。当然他们要付学费。
韩庚在《万物生长》
记者:我之前看到您有一个新闻说去广州给青少年开课,学费是蛮高的,就说这个是故意设置的门槛,让真的想学的人来学,那次有找到什么比较热爱表演的小孩子吗?
詹昊宸:那一次应该是广州吧,其实是广州以前我的一个演员,他在广州,希望可以做一些训练,所以他有一些大师班,希望我去做。然后我就去了,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贵。只是我去见他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很有热情去做,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些特别的人,但是其实都是缘分吧。我这一次找到11个就挺开心的,真的不容易,150个(报名者),有好多是他们有热情,但不是对我来说合适的。
记者:像这11个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特点呢?除了您刚刚说的好奇跟热爱?
詹昊宸:他们的眼睛,有一种明亮的幽默感。因为我希望他们呈现出来不是做一种演戏的眼睛,我最不想这种东西的,所以他们全部都是亮晶晶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记者: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像现在大陆,不管是电视还是电影特别流行小鲜肉,他们在演技方面可能欠缺一点,想跟您打听一下,有没有哪个偶像或者是小鲜肉托您要上课的?
詹昊宸:不能说是因为他们是小鲜肉所以才来,而是确实是有一些经纪人,他们觉得希望他们的艺人不止靠一张脸,他们都知道,如果演员要有更加增值的话,他们的演技是一定要培养出来的。
比如说最近有两个,一个是李现,一个是张彬彬他们都挺好的,然后他们在拍电视剧嘛,拍电视剧之前我跟他们做了5天的训练,然后他们改变很大,经纪人说从来没有见过李现是这样的。所以我是这样帮助那些艺人,演员,明星重新地去找到他们的自己。
记者:那您是怎么来定位自己呢?因为我之前看到您说,您是一个喜人,制造欢乐的人,那给明星培训算是大师吗?喜人加大师,可以这样理解?
詹昊宸:我觉得我是这样,有记者形容我是一个演员灵魂的工程师,我觉得演员是需要有灵魂演戏的,不能只是靠技巧的。所以我觉得我在做这个工作,因为我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我又演,我又导,我又写,也训练,所以这四合一的一种身份,很多时候别人很难把我定位准。所以在不同的时候,我就做不同的事情,我也不会把我自己放在只是做一个事情,不然的话我会很闷的。
记者:那未来也会想过自己拍一个电影吗?电影的导演?
詹昊宸:这个肯定会的,我觉得现在因为刚刚来大陆,有很多新的合作,现在这个阶段吧,也不是要马上这样。我的计划也是一个月、一个月那么叠起来的。我未来的计划,包括7月份有2个电影应该要拍的,我是主演,也是喜剧类型的,也是一种新鲜的方式来做的,我觉得这些对我是很好的。
透过在电影里面的一种工作去理解这个运作是什么,我接下来就会写更好玩的编剧,比如说这次的编剧,可能我们会写电影,或者是做一些小视频,做网剧等等,因为那个平台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游乐场,舞台已经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