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系导演陈可辛在爱奇艺世界大会上的演讲
1980年代的香港,我的年龄还跟现在的90后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拍电影了。那时候我很幸运赶上了香港电影的辉煌期,碰到了很多有趣的题材,也拍了很多电影。
但是到了大概到1995、96年,整个生态结构都改变了。
大家都知道,香港是很小的。香港电影其实一直依附于海外华人的生态圈,支撑它的创作。当时,新马泰和欧美唐人街的华人市场一直在萎缩。因为年纪大的观众不去电影院了,年轻的观众已经融入了当地的文化,也不需要华语电影了。再加上台湾市场在1995、96年开放给了美国的电影大公司,自己建立发行体系,进口的配额限制取消了。两年之内,华语电影、港片、台湾片市场占有率一下子由60-70%变成了1.6%。
我当时才30出头,还什么都没有,就不停地找方法,想改变命运。没想到,现在又多拍了20多年的电影。
这20多年,我改变了很多自己创作的方向,也不停地融入不同的市场。我去过好莱坞,接着又很辛苦做了几年泛亚洲的电影,跟日本、韩国、台湾、新加坡、泰国等等新兴的电影市场国家合作。最后终于来到内地,碰到了过去十几年都没碰到的好市场。
必须正视观众消费习惯的改变
这十几年,内地市场经历了世界电影一百年的变化。
我们经历了从大片时代,到接地气向喜剧、爱情片的转型;也经历了主体观众从70后到80后,再到85后、95后,甚至今天00后观众的转变;还经历了从所有的电影院集中在一线城市,服务高知识水平、高学历的观众,到现在下沉到二、三、四、五线,要迎合小镇青年的变化
这些对电影人来说,都是无所适从但还是要每天面对的事情。
这种变化在近几年更加猛烈,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改变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娱乐消费的方式也有变化。以前大家围在电视机前吃饭看电视,后来有了智能手机、iPad,随时随地可以看电影,甚至不一定要看那么长的视频。
这种变化反转到我们这个行业来,我们就开始埋怨说互联网抢走了我们的观众。观众其实更不愿意付出的是几个小时的时间成本,是出门的麻烦。对他们来讲,不如在手机上花5块、10块下载个奥斯卡得奖的电影更好。
观众越来越在意自己的时间成本,他们永远都比我们想象得更聪明。
与此同时,我们还有一层更大的外在压力——我们必须要生存,要把利益做得最大化。这就导致很多电影内容创作者,都开始向大明星、大制作的奇观电影倾斜。其实电影院也很辛苦,要面对现在市场的变化,面对资本、地产的绑架,他们的营运成本、发行成本非常高。整个大电影产业链其实很难收支平衡,更别说这最近一年两年好像电影又开始到一个寒冬期。
现实题材电影的困境是世界性的
但是,我们看到互联网绝对不是因为电影市场的不稳定,而是看到了互联网跟传统电影结合的一个更乐观的局面。
我常常跟我的团队说,我们要有自知之明,要了解自己的强项,也要认识自己的缺点。我知道,我们不是像徐克、周星弛这样的电影人,我们不是做奇观电影,也不是做一、二、四、五线通杀的喜剧电影的人。
所以,我也会有自己的困扰。因为我一向是拍现实题材,以前在香港是拍都市、人文的片子,到内地来了也是。前十几年大片时髦的时候,我们也尝试过拍一些不是现实题材的东西,但是始终都存在一些问题。
现在内地电影市场这种改变,跟全世界是同步的。美国也是,超级英雄的戏和动画大片在主导市场,真正口味成熟、深挖现实的商业片——还不是艺术片——其实生存空间很小。
站在市场角度来讲,我们感受到越来越严峻的现状。很多时候,我们用两三年心血做的一部电影结果就是面对两周的运气。这两周的运气,很多时候根本不是两周,而是一周、一个周末,甚至不是一个周末,就是一天。我记得我的上一部片,就是求院线给我一天的机会,排完片后,第二天你要怎么减都没有关系。
更可怕的是,电影很多时候是社会的话题。这一周社会发生了什么新闻,天气好不好,你的对手是谁,你的对手有没有雇水军去黑你……
我对网剧非常着迷
这个困境怎么破?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虽然整个娱乐圈资本都在进来,但其实在互联网上,年轻人真正喜欢的爆款内容还远没到饱和的程度。比如说网剧,看着好像很火,但是真正能让年轻人叫好的网剧,我觉得还是有限。
其实我个人对网剧这个范畴是非常着迷的,这还不是因为现在各大视频网站的崛起,我等这一天等了非常久。
早在70年代,我的成长受了美国迷你剧很大的影响。我记得当时家里只有一个地方有空调,就是妈妈的店。晚上我们都睡在那个店的地板上,看着当时家里的第一部彩电,电视里播的就是美国的迷你剧,比如那部讲非洲人去美国的,很出名的小说《根》。
当时美国有很多非常优秀的,根据小说改编的迷你剧,它们只有6集、8集,它对一个年轻人来讲,黏性甚至比电影院的还强。后来1990年代我在美国拍戏的时候,听说内地有一个很火的电视剧叫《人间四月天》,我就去买了回来看,看到王蕙玲老师的剧本。我当时觉得,原来我们中国人已经能拍那么好的电视剧,我什么时候有机会也会转型到电视这个行业来。
然后我就回来了,开始做泛亚洲电影。当时,也尝试过跟日本、韩国的电视台做一些合拍的剧,结果剧没成倒是拍了很多合拍的电影。
最后我来到内地,也是一面在做电影一面不停尝试去问一些电视行业的专家,要是我们电影导演转型来做电视,有没有优势,有没有可能。结果,得到了三条结论。
第一,其实在内地,本来拍电视剧的导演都是电影导演,没有转型拍电视剧这个命题。电影行业的不景气,导致很多电影导演都在拍电视剧,而且很多导演在拍电视剧的时候,是抱着“这是个活儿”的心态来做,跟拍电影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第二,跟海外很多地方一样,电视在中国不是一个直接面对C(消费者)的行业。我们面对的决策的人其实是toB(产业),一些电视台的高层,几个人就决定了全国观众看什么。
这让我想起香港电影下滑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1980年香港电影最火的时候,也都是toB的,不是toC的。因为当时香港只有700万人,toC根本支持不了香港电影。我们所有电影都要卖到台湾、卖到海外去,那么几个买片的人口味决定了整个行业的走向。这个曾是造成整个香港电影行业下滑的原因,可能也是内地可能电视界的一个隐患。
第三,电视剧讲故事的方式、盈利的模式,跟电影完全不一样。电影是追求质量的,但电视剧其实是追求数量的,只拍8集、10集是不赚钱的,这个对电影导演来说是很难适应的。所以我就一直在等。
等到今天视频网站出来了,8集、10集的剧集创作都成为了可能,我觉得时机到了。
我们其实应该正视电影的瓶颈,不仅仅是经济的瓶颈,还有讲故事的瓶颈。我经常觉得很多时候拍电影,拍完之后必须剪掉很多非常好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它已经不符合发行90分钟到120分钟的模式。说实话, 120分钟我们讲故事还讲不完,所以拍大片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把细节讲出来,这是我认为电影在讲故事方面最大的瓶颈。
所以,我觉得网剧有机会,也许我想得很天真,我认为网剧应该就是一部你爱多长就多长的电影,8个小时就8个小时,6个小时就6个小时。12个小时一季现在是美剧的主流模式,但是你想拍成两个半小时的迷你剧也可以。
我觉得互联网还是个非常新的行业,很多东西我们还能够创新,还能够用一个新的观念去面对,这个可能是互联网跟视频网站最吸引创作者的地方。
是时候忘记对大银幕的着迷了
现在美国电影碰到的最大的问题,也是院线完全被超级英雄、动画片霸占。过去十几年非常火的导演,现在也遇到了创作困境,他们同样需要找一些新的平台。事实上,美国导演,比如斯皮尔·伯格,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跟电视、网络互动,做了很多不同的电视剧、网络剧。我觉得这个是我们可以借鉴的东西。
过去几年美剧的水平不停提升,他们的模式也在改变,不一定是周播,也不一定要像原来的电视剧那么长。观众现在会整季下载,一个周末连续的在看,这个观影状态其实跟电影院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可能是在一个小屏幕上看。
所以,我们也要开始忘了我们对大银幕着迷的心态,因为现在长大的年轻人可能就不是在大屏幕里生长的,他们对大屏幕的认知跟我们不一样。最近戛纳有很多争论声,大家在捍卫大银幕。我觉得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习惯,最重要的还是内容。
看到的现在的数据,我发现现在很多人,就算看很长的视频都是用手机看的。那就让我想到,很多次让我感动得流泪的是在飞机看的电影。飞机屏幕虽然小、质量差,但是因为戴着耳机,我跟这个世界是隔绝的。我觉得这跟现在人们在地铁里拿着手机看视频一样,别看那么小的屏幕,他戴着耳机可能比在电影院更专注。
未来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只要我们电影人、视频网站、电视台的决策人,投资方……都能放下一些我们故有的成见,其实可能性应该是无限的。
去年,我监制了一部电影叫《七月与安生》,这是一部年轻人更喜欢看的电影,题材也挖得深了一点,观众口碑很好。我们很奇迹地从第一天只有1000万票房上到最后1.67亿,变化比例是16、17倍。在电影数据来讲,16、17倍是非常值得庆功的,因为通常电影的曲线是6、7倍, 10倍就是口碑很好。
40块钱一张电影票,1.67亿的票房,就等于大概420万人次。这个数据其实也不错,但是那个电影上线时,我的微博立马被刷爆了。一周在一个平台就6000万人点击,这个也使我更看到视频网站的威力,能够帮到我们这些电影的威力。
说了那么多,好像一个怨妇在吐槽一样。但其实我想讲的是对自己事业的危机感和反思。现在的电影确实是碰到很多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未来还是有无限的可能性。我看到一个非常理想的C2C的世界,是一个内容创作者to用户的世界,没有B在中间,没有以前层层的障碍。我觉得这个新世界,真正会使我这么一个本来30几岁就要退休的电影人,将来可能会做到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