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曾在她的一篇名为《电影的没落》的文章中说道:“移动的影像无处不在,它们逐步削弱着人们对作为艺术的电影和作为娱乐方式的电影曾抱有的期待。”那是互联网刚刚兴起的1996年,二十一年过去,如今电影所面临的处境较之当年或许更加窘迫。电影与观众的数量有增无减,但对于电影作为艺术形式的尊重几乎荡然无存。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似乎再去高谈电影的艺术性与电影感已经不合时宜,票房决定一切,一切都为票房服务。不过还好,起码还有克里斯托弗·诺兰这样的导演存在。
对于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盛名,即使是非影迷群体也会有所耳闻,他的作品尽管从《盗梦空间》才开始正式进入中国内地,但对于热衷各类电影榜单的观众而言,《记忆碎片》、《致命魔术》和《黑暗骑士》这些电影无疑都是必看的榜上之作,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在国内他会拥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暌违三年之后,诺兰的新作《敦刻尔克》终于来了,由于我们特殊的观影国情,在被国外的山呼海啸般的好评刷屏近两个月之后,终于能够在大银幕上亲身感受一下这样一部被《时代》称为“杰作”的电影。
毫无疑问,《敦刻尔克》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可以说它依然延续了所谓的“诺兰出品,必属精品”,尤其对于这样一个结局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诺兰依旧凭借自己精湛的导演技巧,用画面与声光把它演绎的精彩和紧张。无论是几乎全程使用IMAX胶片摄影拍摄的画面,还是与老搭档汉斯·季默精心设计的钟表配乐,还有诺兰早已烂熟于心的多线叙事和剪辑手法,都让这部电影成为了一部只有在电影院,并且选择IMAX影厅才能真正感受到其魅力的电影,也是长久以来让人重拾电影感所带来的独特感受的难得机会。
作为诺兰的第十部电影长片,《敦刻尔克》或许是他讲述过的最简单的故事,从海陆空三个场景,全部选用小人物的视野,去演绎77年前那场被称之为奇迹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如同诺兰自己所说,这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片,除了突如其来的子弹和飞机,观众甚至见不到任何德国军人的影子,尽管战争正在发生,但这一次不再需要去判断输赢。同时这又是人类历史最为惊人的一次军事撤退,说是溃退也未尝不可,而身居其中的每一位士兵需要面对依旧还是战争中最严酷的生死考验,尽管历史已经告诉了我们这是一次绝处逢生,但电影中那些海滩上的年轻人、倾力相助的海边市民与翱翔天际的皇军空军并不知道,对战争、死亡和未知的恐惧构成了电影的线索。
在诺兰的电影里,再难找到比《敦刻尔克》更细致入微的切入方式,电影的前半段完全将视角集中在了几位最平凡的人物身上,他们是谁和他们做过什么几乎都没有交代,除了电影开头的一小时、一天与一周的时间尺度,诺兰这一次可谓惜字如金,任何冗余的信息都不再提供,如果你的眼睛没能从画面上捕捉到有效信息,甚至你没能从配乐的转换中听出时间线的跳转,那就这样吧,他也不会再解释再重复。对于一部投资过亿的商业类型电影,这些无疑是危险和任性的。无论之前的《盗梦空间》或是《星际穿越》,担心概念过于艰深诺兰便会借主角之口去说明,但这一次的《敦刻尔克》这些都消失了,推动整个故事只有画面和配乐,所有的细节需要观众自己去感受。
也正是前面提到的三个时间尺度,构成《敦刻尔克》在三条不同速率的时间线上分别推进剧情的重要元素。在《星际穿越》一板一眼的讲故事之后,诺兰依然还是放不下自己最为熟练的非线性叙事,相比于《盗梦空间》层层梦境的堆叠更多是概念上的取巧,对《敦刻尔克》这部悬疑元素胜过战争场面的电影来说,使用大量的平行剪辑和画面跳接,让整部电影都从叙事上再次高级了起来,也将所有渴望生存的士兵能否最终获救的悬念保持到了最后,这也使得诺兰的这些手法终于不再像是为了炫技和“烧脑”的刻意为之。
然而当切入点如此之细微之后,个人之于战争的无力与恐惧虽然体现的淋漓尽致,但却在紧张之后再找不到更多余味。讲述个人与战争主题的经典电影众多,甚至感觉诺兰一再强调这并非战争片,是在刻意回避《敦刻尔克》可能被与那些作品的进行比较。诺兰似乎不太愿意去讨论太过宏大的主题,即使是《星际穿越》中的“爱”,最终也回归到了父女之爱。于《敦刻尔克》而言,他不会像斯皮尔伯格一样直接展示战争的残酷性,同样是成群结队的士兵与法国的海滩,生死存亡之际的敦刻尔克海滩却洁白如雪,渴望生存的士兵也一定要有一张帅气的面庞。
战争给人带来的恐惧,激发人的求生本能成为了电影大部分时间给人的唯一感受,直到最后由男主角徐徐念出丘吉尔著名的宣言,又将原本讲述战争中平凡人的死里逃生,最终拔高到了爱国主义的主旋律套路之中。尽管与近来票房火热的某些主旋律大片相比,丘吉尔那一段演讲与家国父老并肩战斗的情怀,无论从内涵或展现方式上都要高级太多,但之前的细微与最终的宏大无法调和妥当,总归带来一种前功尽弃的失落感。
这也是为什么若是刚刚看完会觉得《敦刻尔克》很好,但稍一回味又会觉得又不是那么好,或许更准确地说会希望诺兰做得更好。不论是用悬疑的手法来拍摄战争类型,还是追求叙事上的紧张与沉浸,诺兰的《敦刻尔克》似乎已经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仅仅是按部就班的完成,是非也代表着一种变相的路径依赖,尽管《敦刻尔克》已经表现出了远超当下一般商业电影的实验性,但不论是对个体情感的展现还是结合复杂的叙事技巧,都依旧还是让人看到熟悉的诺兰。即使全球也卖不了五十亿,《敦刻尔克》依旧可以让诺兰的电影延续叫好又叫座的态势,但却又始终无法让他摆脱是否已成大师的无尽争论,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他真的还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