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三十五年,《银翼杀手2049》依旧在一颗美丽的瞳仁中展开。
迷幻而雾气蒸腾的城市上空,喧哗肮脏的平民窟,大量畸形而滞留地球的真实人类,以及健全却“虚假”的复制人——关于未来洛杉矶的全景,全部在瞬间被纳入墨绿瞳孔的一帧画格之中。
“谁在看,谁被看?”——在未来城市“人”与“类人类”无法辨别外形的境况下,眼睛依然是区分作为主宰者的人类和被支配工具的“复制人”的重要依据:老版《银翼杀手》中,Voight-Kampff是确定复制人身份的主要手段,而《银翼杀手2049》中,K用一个扫描装置对准对方眼球,迅速确认了复制人的身份以及型号。
眼球,以及其上所承载的“复制人是人类所生产的工具”意义,是银翼杀手未来世界中最集中的权力体现。这也正是影片中复制人革命者失去眼球的象征:自我主宰,去除工具化。
《银翼杀手2049》城市设定图
任何革新的骚动与力量更迭的渴望都需要契机。在世俗的知识中,我们将这种契机称为“合法性”,宗教里将其称为“神谕”。《银翼杀手2049》中,人和复制人陈旧的权力关系平衡性是被一个如同神谕一样的婴儿打破的:在一具挖出的复核人尸骸身上,LAPD(洛杉矶警局,主角K所属机构)发现了自然分娩的痕迹。
人工机械生产的复制人可以生殖——当这种超自然的现实以自然分娩的形式发生,神性就生长出来了。作为系统的特例,这个婴儿的存在突然将人统治复制人的合法性抽空,因此LAPD的陆军中尉乔茜对K下了死命令:封锁消息,杀死婴儿。
K在树下发现一个神秘的盒子
在老版《银翼杀手》故事2019年之前长久的历史中,复制人作为人类生产的、用于星球海外殖民的工具,是仅有人的外表,而没有人的生存权利的。这种自然而简单的逻辑就如同没有人想给自己家里的微波炉立法保障公休日,或者它旧了要报废时,心酸难耐,与之共情。
然而“类人类”的复制人的特殊性在于,“它”被赋予记忆。Nexus-6型号仅有4年寿命,尚且知道反抗。被设计得更精巧的Nexus-7已经开始被赋予编写的记忆信息,从而以为自己是人。发展到Nexus-8,复制人拥有与人类相仿的自然寿命,外表会随着时间衰老,读书、写作,为伴侣的离开而痛心疾首,在敌人垂危时刻极有人道主义的伸出援手.....
《银翼杀手2049》的第三支前传短片《2048:无处可逃》中,Nexus-8萨珀·莫顿带给贫民窟中的女孩一本书《权力的荣耀》(The Power of Glory),女孩问,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鼻子上架着一副略显陈旧的眼镜,掩藏复制人身份、伪装为农夫的萨珀缓缓地说:“这本书讲述了一个被放逐的神父,努力寻找作为人类的真理。”
《银翼杀手2049》剧照
对知识的汲取、亲密情感的吸引,虚假“记忆”里蜜蜂的振动,花香、诗歌、雨水、一次坠落的疼痛,和一个远房阿姨的名字……记忆所塑造的这些所有的感知,已经超越了“眼球”所能囊括的视觉信息,它们给作为复制人的机器创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痛苦的,美好的,拥有和失去...同时也激活了在人类定义中,非人,仅仅是“类人”的复制人和这个“活”的世界,一起共鸣震动、共同呼吸的,“活”的渴望——成为“人”。
那个从一个复制人母体子宫中诞生的、沉默的婴儿,将这种“活”的可能性陡然照亮。
一直以来,复制人的生产被泰瑞或华莱士的大公司垄断,虽然华莱士已经在模拟“分娩”,但型号的更新以及成本之高昂仍然让复制人的生产不足以支撑反抗军队。复制人自然繁衍的可能性则让“种群”扩大得到了了一种自然化的过程:没有人类,复制人也可以繁衍生存。
《银翼杀手2049》华莱士公司里的新生复制人
为什么复制人瑞秋拥有了生育能力?
这个问题本身更深的撼动了电影中人类社会的构建基础。这种“母体繁衍”的自然化过程,是造物神的安排吗?是进化的必然?继续追问,那么意味着,自然分娩的人,与自然分娩的复制人,已经失去了界限。世界天翻地覆。
在现实世界人类纪元2017年10月26日的新闻中,AI机器人“索菲亚”被沙特授予公民身份,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被授予公民身份的机器人。
背后厂家营销和媒体运作的因素暂且不论,发布会现场,在对“索菲亚”表示了机器产生自我意识的危险之后,主持人问“她”:“向你一样的机器人会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吗?”
索菲亚反问人类主持人:“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人类的?”
电影预见未来。当复制人在进化坐标上向人移动,甚至因为进化而取代人类——那么,“人”是什么?
这个庞大如宇宙,却又纤细不可捉摸如微尘的问题,贯穿了人类哲学的始终。两千多年前,柏拉图说,人就是没有羽毛、用两只脚走路的生物——这个答案当然被后来者否定,但“我是谁”开启了哲学的主干。
《银翼杀手2049》剧照
人们表达对我是谁的思考,也随着媒介的发展,从文学流淌到电影。
然而对于类型片而言,太多被冠以“科幻”的影片仅仅用一些新的科学名词或概念作为影片的装点,为的是在一个有“未来感”的空间里,主角们的打打杀杀,爱恨情仇可以更加时髦好看,卖出一个较好的票房。这在商业上无可厚非,是负责任的产业设计策略。
然而在艺术上,我们仍然需要一些经典的传承,以文艺最柔软的方式来不断追问,人类在不同生存处境中的位置。至于科幻,则更能更大程度、最低成本的通过想象预见未来,反诘自己。
《银翼杀手2049》剧照
“他们不崇拜神,他们崇拜机器。”
神话消散,诸神已远,“科技”是悬在我们头上新的神谕,却也是达摩克斯之剑,崇拜科技,又担心被科技异化。崇拜与防备的矛盾,人非人,“类人”才是人的悖论,或许正暗合新世界公民的自我消解。
所以《银翼杀手》里,在充满仪式权威感的玛雅神坛式的公司建筑中,作为“父亲”的泰瑞被身为“子女”的复制人戳目而死;《银翼杀手2049》中,K在知道自己潜在的父亲后,踏进漫天黄沙,在堪称宏大壮观的女体雕像后,寻找父亲藏身处——然后他们见面就打了一架。
“弑父”的象征和作为人类产品的复制人取代人类的趋势,为《银翼杀手》电影中世界的未来提供了一种关照。
K和虚拟女友是互相完整补充的:K给予乔伊二次生命,乔伊给予K唯一的亲密情感与姓名
当一支金属的苇草开始思考时,它的悲伤可能和一株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苇草一样真实。
2019年,瑞秋在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实人类的时刻,留下了一滴泪水。
2049年,当K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纯粹“复制人”时,惯于忍耐的脸上表情瞬间破碎,一声FUCK的巨吼在白色空旷的房间中,和眼前转瞬消失的虚拟森林一样悲怆。
当真相再次翻转,关于自己独特性和神圣性的想象瞬间消失,K坐在和他一样不知名的石柱上,陷入了久久的呆滞。那种高悬头上的命运感,被操纵和布置的无奈,回归平庸的失落——瞬间在K身上,完整了整部电影的逻辑:我是谁,肉体和机器的区分,还是平凡和不凡的身份,痛失所爱时的痛苦,抑或逃离反抗的冲击——K对“真实自我”的追寻驱动着整个故事。
这种质疑、追求,以及每一个“貌似”答案被否定的背后,所带来巨大的悲恸和失落,以及新答案的疑似踪迹,肌理复杂而触之动人。
如同你我,边问边答,一面否定自己一面肯定自己。又丧又积极。
K最后平静地坐在台阶上,大雪纷纷,衣服里裹着伤口,鲜血默然地浸染大衣的皮纹,无话可说。向后一躺,大雪温柔而冰冷的铺满怀抱。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就像我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一个“自我”的答案。
这大雪天空无一人,如此平静。
推荐指数:推荐。影片节奏较慢,看片急躁者酌情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