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监制到底负责什么工作?
提起监制,每个对行业有点了解的人都有个概念,但又很难三言两语总结明白。
陈国富也是一样,即使他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快二十年。
“过去在台湾,监制也不是一个明确的职务。我没受过科班教育,只能算影迷出身,起初参与电影制作,是因为和杨德昌、侯孝贤的私交,他们在拍片过程中,有时会征求我的看法,只能算朋友间的互动。后来和哥伦比亚公司合作,经常从顾问角度提意见,会参与到立项、剧本改动、剪辑、营销各个层面工作,不知怎么,慢慢就挂上了监制的名头”。
陈国富
不仅台湾,内地关于“监制”的定义则更加模糊。2003年港台电影人北上之后,大陆电影行业才开始出现这个职位和称呼,要比香港、台湾还得再晚上十余年。
“我刚跟大陆的影人接触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制片人工作,当时是制片主任,料理各种繁杂制作事务,再上去就是投资人、出品方了。因为我经常扮演投资人和导演之间沟通的角色,需要处在一个更加客观理性的角度上,解决创作和营销的衔接,跟制片主任的工作非常不同,也就只好把我的工作定义成监制。”
当我们说到现在年轻的制片人都以他的监制工作为榜样,业内也公认大陆的监制制度是从他才开始建立的,陈国富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的。”
监制应是电影工业化标准的践行者
采访期间,年近60的陈国富穿着一条修身的牛仔裤,除了花白的头发和略显沧桑的脸,他的身材保持的很好,看起来和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相上下。
在生活上,他以开放态度接纳新鲜事物,而在职业生涯中,他也一直在探索新的领域。从台湾新电影运动,到初尝商业电影《双瞳》,再到之后的监制工作,陈国富永远在尝试新的挑战,并且很少失手。
对此,与他一起共事过的人告诉我们,陈国富其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电影工业化之路。“工业化不是一套生产流程,而是对准确的表达,对成品高标准的不懈追求,大小环节都不应放过。任何电影产品,从大体量商业片到小众文艺片,都应该追求工业化。”
正是对完成品质与执行标准的追求,使得他担任起真正的“监制”工作。
不论是解放导演使之专注电影创作,还是提携培养新导演,陈国富对产业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多出几部好电影的意义,他在监制工作中身体力行推动着中国电影的工业化进程。
大陆电影行业缺乏好监制的深层因素
远观好莱坞,有不少优秀导演在做监制,像我们熟悉的斯皮尔伯格、J·J·艾布拉姆斯等,都有相当产量的监制作品。而在国内,虽然打上监制标签的作品越来越多,但总的说,能从事监制工作的人很少,优秀的监制更少。
对此,陈国富以他的理解,从三个角度给出了解释 —— 中层人员专业不够扎实导致的管理难度,情感的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过度强调利益最大化,让“监制”变得“吃力不讨好”。
他接着跟我们解释道,这是中国电影工业化程度低,分工不清晰的必然结果。
原因一:做好导演不容易,想做好监制更痛苦
因为中国电影工业的不成熟,多数中层和基层从业者并非专业,让导演需要投入过多的心血在每一件事务上,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因此,在大多数制作过程中,导演都需要身兼数职,以至于经常抓不住重点。当后期配音、特效镜头和海报设计都要你自己把控的时候,你很难专注在创作的初衷上。
“在内地拍戏,导演要扮演一个万能角色,一丁一卯都要去管,就像你装修房子,细到每一个螺丝钉都得盯着,太费精力。在那些产业比较前沿的地方,导演可以当专业导演,其他专业美术、服化道、摄影、灯光可以各自做好自己的事。”
陈国富告诉我们,这种“未臻专业”消耗着导演巨大的精力,无法专心致志。也因此,在大陆做监制并不是外界看来的,仅仅提提意见就可以完成的轻松活儿。“这个工作很痛苦,你必须要投入情感和精力,把作品当成自己的孩子,因为这样才能把工作结果认真当回事。但是当你把它当孩子后,你会发现其实他另有亲身父母——也就是导演,换句话说,监制更像是一部电影的养父母。养要跟着养,爱要一样爱,但切记孩子不是你的。”
在好莱坞,有很多的一线导演,他们能在拍片的同时也在当监制,“因为他们有好的支撑体系,中层架构比较扎实,所以监制过程中他只需要分享经验、把控方向就好了,不用事无巨细的插手,更多算是个教练员或者咨询者的角色。”
原因二:工业流程不明确,监制工作很难获得相应支援
尽管监制有时能够占到电影片头一个单独的名片页,但在这个行业,片头名片页的含金量却不见得有多高。对于导演而言,拍一部电影是完完全全自己的作品,观众也充分认可导演的重要,而监制的作用则显得有些暧昧,旁人无法判断监制对一部作品的贡献到底有多少。
巨大的精力和情感消耗,换来的可能不是对等的荣誉。随便上网搜索一部电影的条词,不会找到任何监制的头衔,也就是说,除了少数圈内懂行的人,从媒体、评论到一般观众,并没有把监制当作影片成功与否的标签。这样长期以往,对一个好监制的鼓励作用便有缺失。
“加上过去的片场制度,遗留下一些官腔官调,让很多没有真正参与电影制作的人也在片头挂名监制。导致外界更不把这些名衔当回事”,陈国富毫不讳言,因为主流价值里对人情和权利分配的潜规则,使得这种“到处赠送名衔”的恶习不但很难移除,并且变本加厉。
片头多加几个人虽然没有成本,但在这背后隐藏的各种是非不分,造成的结果就是“实际干活的人被剥夺了荣誉感”。
“我并不是那么狭隘,能让大家高高兴兴的,见者有份并没什么不好。”陈国富坦言对于这种现象表示理解,他告诉我们,即使在好莱坞,片头页的各种“制片人”也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分配的游戏,中国更是有着自己独特的人情逻辑。
但是他还是忧虑,“那些干活的人跟没干活的人一起挂在片头,干活的人就会觉得这种方式没法让自己引以为荣。他会要求其他回报,可能包括原本不属于他的回报,甚至改行,这就是一种恶性循环”。
对于从业者,尤其是文创行业的从业者,一个职位的认同感与荣誉感是维系工作热情并让所有人“适得其所”的关键。
陈国富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刚入行的他虽然没有任何背景,“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但杨德昌十分信赖他的建议,在片场频繁询问他的意见,全剧组都给了他足够的尊重,才使得他有信心,也更愿意去从事监制工作。
原因三:主流价值观中对权与利过度的强调,扰乱了工匠追求
做一个监制的荣誉感,不仅会被虚虚实实的片头页带来伤害。陈国富告诉我们,更深层的原因还来自于主流价值观中对权利过度的追求。
“大家非常计较哪些职务是利益最大化,监制的所得不足以让那些有能力的人,愿意放弃导演的角色。”陈国富觉得这是一个误区。
“我以前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愿意当监制而不做导演?这很奇怪,监制这个角色这么不值吗?有时候我主导的项目,拿了剧本去找导演,大家就更不懂了,他们觉得你怎么不把导演的位置先占上,怎么拍再说。我实在不懂这个逻辑。”
陈国富困惑的,是国内电影行业以导演为绝对中心的现状下,从业者总是千方百计想站到最有利的位置上。这对个人的利益追求来说无可厚非,但是对于行业来说却扰乱了工艺的极致追求。很多导演其实更适合当编剧、当摄影、当美术,但他们宁可当三流导演,不愿当一流编剧、摄影、美术。
陈国富告诉我们,他在工夫影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所有导演编剧都要开始做监制。
“这是一个扩散效应,因为我的存在,他们能感受到这个岗位被尊重,既能完成一些像样的作品,回报也OK。刚开始要往蛮荒去的时候大家都不情愿,想待在舒适圈里头,但是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能淘到金,大家就整装待发也愿意去拼一拼了。”
“当然不是每个导演都愿意当监制,冯小刚就说有点怵监制工作,他更愿意自己当导演,一部一部的拍。”陈国富提醒我们,这是一个缓慢往前迈步的过程,需要尊重个体的选择。
混乱是工业化初期的正常现象
前不久,陈国富与陈坤、周迅合办了山下学堂,标榜以因材施教的精神培养新人演员。
这看起来与他的专业联系不大,但又非常“陈国富”。
不仅仅是表演学堂,陈国富还支持了很多在影视工业链条上细分领域的公司,无论是以参与投资或者予以技术指导的方式。这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以见效的方式,支持和培养专业人才。而专业人才的成长,正是行业工业化发展的基石。
陈国富与陈坤、周迅共同创办“山下学堂”
作为新主流电影的推动者,“活化石”一样的陈国富经历了港台电影产业的起起落落,而现在的他,也正身处于内地电影高歌猛进的时代。
就像他在访谈中从头至尾都表达着的态度: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对于中国电影行业,他一直保持乐观。在一个更具规模的市场环境中,可能性永远是更多的。
“你从反方向想,这种不规范和不正常,也会促使创造力的迸发,对吧?”
他告诉我们,行业发展阶段会出现各类问题,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不成熟和非常规现象,给了从业者更多的机会去探索。
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是监制工作,整个行业的每一项分工每一类人才,都可能发展的过于集中或者过于稀缺。随着市场的不断成熟,自然会得到调节。许许多多像陈国富这样的业内顶尖人才,正参与加速这个熟成过程。
“都是过程,港台经历过,好莱坞经历过,大陆也要经历。”
另:我们请陈国富给年轻的制片人推荐一本书,他推荐的书是《乱世佳人》的制片人大卫•塞尔兹尼克的备忘录合集《Memo from David O. Selznick》,从中你可以窥探到好莱坞早年间资深制片人的工作方法。
陈国富老师拍摄的放在其案头的《Memo from David O. Selzn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