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寿：小说与电影的不同

从微信上看，大多数人都喜欢《芳华》。谁要批评《芳华》，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我还是在第一时间看完后批评了《芳华》。

当然，首先要申明，这是冯小刚最好的电影。我曾在《冯小刚：现实主义的大众菜》中分析了冯小刚的人生经历、艺术追求和艺术限度，讲了他的种种贡献，但也批评了他的核心问题。《芳华》是能预料到的一部电影，且在当下，也只有他能拍这种举重若轻的电影，且能走到大众中去。毫无疑问，这部电影收获了艺术与市场的双丰收。

然而，正是因为有这样巨大的影响，所以也必须说说它的阴影，尤其是它可能会带来的同样巨大的负面影响。我知道，人们一定不愿意去听，因为每个人都看到的是自己，不愿意心中刚刚形成的象破损。但批评家负有这样的使命，他必须说出他所看到的黑暗，必须道出他的真理。所以，观众朋友们，在说了如此多的好话后，必须得听听另一些声音。

我还没有去看小说《芳华》，但从今天早上陈思和老师谈论小说的情形看，他是不大看好电影的。他认为：

“因为‘触摸事件’，刘峰从此脱离了‘学雷锋标兵’的特殊年代的诠释，还原为普通人。从人性状态来看，刘峰作为一个高尚的人的本质没有改变，他可以结婚离婚，可以下海经商，可以盗版书籍，也可以与妓女苟合，但是向善的人性没有改变，在每一步看似堕落的人生下降阶梯上，他仍然在向上、向善地努力，时时奉献着自己的残余生命。——小说里有大量的细节描述了这一点。”

“《芳华》的叙事结束时间是2015年底，标志事件是刘峰的死及其追悼会。”

“但是作家本人是能够理解刘峰的，赞赏刘峰的，所以她终究不能彻底遮蔽了躲在叙事人背后的真实态度。于是，小说最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爱着刘峰的女人沈老师（何小曼），这一易名行为暗示了，现在的沈老师已经不是当年何小曼，当年何小曼也与其他女兵一样，并不能真正用生命来感受并融入刘峰的生命，但现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她是能够真正理解刘峰的人性之美了。小说结尾部分几乎用重复的段落来描述他们两人的相知相爱，这绝不能够理解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关系，而是用小合唱似的形式来一起来赞美人性之歌。当然这个小合唱里，也留下来了作家严歌苓自己真正的声音。”

这使我开始警惕，我之前太感性的批评是否能自圆，是否能站得住脚。首先，我又一次走进了影院。第二次看，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看的那种感动，震撼，但也似乎多了一些理解，知道了导演为什么如此铺排。紧接着，我又花了几个小时在网上迅速浏览完小说《芳华》。我才看见如下的文字：

“我想到四十年前，那个刘峰，为我们修这个做那个，不停地做一堆无成就的琐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积月累，一大堆的无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个当今谁也不需要、谁也不尊重的人了，这种人就叫好人。”

“我们干吗那么对刘峰？真是为了林丁丁？突然间，就在郝淑雯家四壁无物却金碧辉煌的客厅，挨着落了一层薄尘的大钢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从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小小地犯罪，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诸如此类。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质疑他的好心眼。我们的潜意识不相信刘峰与不相信英雄的区别在于，那些英雄离我们太远，从来没有跟我们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刘峰跟我们，却是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分子密度，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我从最开始认识刘峰，窥见到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无耻、一丝无赖，就下意识地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刘峰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在深圳郝淑雯豪华空洞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夏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才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漏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砰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刘峰不过如此，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猛，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强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

小说里的刘锋与电影里的刘锋有很多地方是不一样的。比如，小说里刘峰确实是一个有着清醒的意识的好人，是一个有美好人性的英雄，他不但在部队上一直做好事，在后来还拯救过妓女。但电影里的刘峰是单调的，不丰富的。比如，小说里的刘峰最后死了，电影里的刘峰还孤独地活着。再比如，小说里的刘峰是有女儿的，但电影里的刘峰不但没女儿，让人感觉他早在腰伤时就已经失去了男人的一切，而最后也是“断子绝孙”。还比如，小说是忏悔的，电影却没有。

电影离小说已经很远很远了。但这也没什么，小说是小说，它是篇幅很长，可以自由表达，电影则很短，需要精心策划。电影不一定非要与小说一样，成为小说的PPT放映。电影本身是另一种艺术，小说只是它的基础而已。

那就只好说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