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独一无二值得被理解。
在埃里克·侯麦的电影里,我不断能感知到他对他镜头下独特的人物的理解,不带任何批判和扭曲,就好像在说:“你不需要改变,你的思想,你的行为,你的私化的占有欲,你的静默,你的踌躇不决,你的内心封藏,这都成就了最独特的你,你集孤独与一身,这是你的绝响,你无需改变,我会去理解你。”
侯麦好像通过他的镜头语言无一例外的如此对待他的人物。
埃里克·侯麦是一个从外表就可以感受他的深邃、内向、敏感的导演。他原名为莫里斯·舍热。埃里克·侯麦根据导演埃里克·斯特劳亨和小说家萨克斯·侯麦组合而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为《电影手册》撰写评论。与戈达尔、特吕弗、夏布洛尔等人共同成就了法国新浪潮。侯麦一共有二十六部故事片,以系列划分分别是“六部道德故事”系列、“喜剧与箴言”系列、“四季故事”系列。
雷诺阿曾经说过:“一个导演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拍摄同样一个电影。”这并不是说导演的每部作品都相似或是缺乏创新,而是用作者序列的角度去看待导演的作品,是对于一个导演的作品散发出的个人气质的总结。
侯麦的“四季故事”系列就用人间四季讲述了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爱情观但追其根源,“四季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独特而孤独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表达的那样,如果没有体验过更深的痛苦,怎么能体验世人所有的痛苦,又怎么能在作品中为他人寻求救赎之道。
他的崇拜者塔可夫斯基也深悟到这一点,在自己的作品中传达牺牲自己,救赎他人,以自我牺牲去创造另一种现实的观点。而侯麦也同样参透了所有的孤独,才能无比细腻地刻化和理解他电影中的人物,才能让观众,每个单独的个体透过镜像沉迷其中去寻找自我。
“四季故事”系列起于1990年的《春天的故事》,止于1998年《秋天的故事》。每一部都仍以侯麦及其简单的镜头语言,不需音乐来推动甚至不使用音乐,通过人物的喋喋不休来表现人物的敏感,孤独。
在侯麦的电影中擅于谈论哲学化的思想。比如在《春天的故事》中四人在饭桌上对康德的先验理论进行探讨。传达出对于宇宙、自由、上帝有自己的答案是哲学的核心。去思考“思想”本身。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解构主义兴起,对单独个体研究的重要性大于对整体结构的研究。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下,侯麦的作品也更加关注的是对个体内心和行为的研究。
他还擅于将人物置身于大自然中,充分利用每个季节不同的色彩和户外自然光,将四季的特征也紧紧地与人物性格相结合。
春天,是绿意簇拥与情感私化的故事。
像《春天的故事》中娜达萨家老房子的花园里簇拥的绿与绽放的丁香花,春意充斥着整个画面空间。
与娜达萨年龄相仿的伊芙(父亲的女友),两人就像簇拥的绿,争夺着父亲的爱。娜达萨在宴会上遇到投契的珍妮,男友离开,房子借给朋友的珍妮被娜达萨邀请去自己的家,两人构建起融洽的关系。
娜达萨任性又倔强,她因为父亲送给自己的珍珠项链丢失而怀疑伊芙,一切以自己的敏感为判断依据,处处针锋相对。她对父亲的占有欲不想让被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伊芙平分。但她却很率真,珍妮说:“你不许父亲身边有女人,你还说你爱她。”娜达萨回答道:“不是任何人,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娜达萨像小孩子一样幼稚的想法和它敏感又情绪化的性格使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想让自己喜欢的珍妮和父亲在一起。她同时对珍妮和父亲都有占有欲,她不许珍妮站在伊芙一边,也不允许父亲和生气的伊芙一起回巴黎,此时她的心理其实是每个女生都能理解到的,对自己父亲和自己喜欢的人的情感私化的体现。
她是孤独的,她害怕自己偶得的朋友不信任她,她害怕自己的父亲把爱全部给伊芙,所以她才会有这样敏感又人性的性格,像春天刚发芽的树桠,肆意地对自己爱的人任性又率真地表达自己心中的爱与恨。
这一切在影片结尾的珍妮不小心碰掉柜子上的鞋盒,项链从中掉出来时,娜达萨的怀疑和猜测有了答案时,她对父亲的爱的占有和私化的情感一瞬间便可以得到全部的理解。
夏天,是燥热与踌躇不决的故事。
《夏天的故事》视觉上带来的是广阔的蓝、克制的海浪、空气的燥热和自由的轮船。男主卡斯巴独自来到小岛度假,却迟迟等不到相约的女友蕾娜,他在岛上日复一日的每天独自等待电话响起。
几天后与在岛上工作的玛戈相遇,卡斯巴如同炎热夏日燥热的空气,既顾忌自己的女友,却又与玛戈不自觉中建立起了无话不谈的关系,在纯友谊与爱情的边界踌躇着,玛戈却像克制的海浪,对卡斯巴产生了好感,却仍努力维系着纯友谊,在说话的不经意间暴露出女性的欲言又止和以朋友的身份去指责卡斯巴的做法,实则充斥着自己私自的情感。
卡斯巴在受到蕾娜违背约定的打击后,声称自己要寻找夏日情人,他想主动去爱别人和被别人爱,他在舞会上结识了苏莲,和苏莲一家人在轮船上开心地唱着海的歌,但苏莲其实就像自由的轮船,只是短暂的驻足于他。
一段时间内,卡斯巴由空气的燥热变为广阔的蓝,他自以为自由的游走于三个女人之间,享受着在爱情中的主导权,可实则表面广阔的蓝反面是无尽的孤独与空虚。“我看似容易追,却要求苛刻,我要求全心全意,对方也是。”
他希望在爱情中找到存在感。他受够了处于劣势。在假期结束离开小岛时。他选择能在关系中享受平等的玛戈,玛戈目送卡斯巴离开。这个时候,一个多愁善感、犹豫不决的卡斯巴也好像得到了理解。
秋天,是独守萧瑟与静默的故事。
《秋天的故事》侯麦同样将人物置身于大自然中,秋天收割期的葡萄园主马嘉利,她就像葡萄园中的野金鱼草,独守着偌大的葡萄园,用忙于工作来填补空虚。
儿子的女友罗欣和好朋友伊莎贝拉都为她寻找着另一半,而她最不喜欢这样刻意的方式。在一次聚会上伊莎贝拉刻意安排了马嘉利和热拉尔相遇。马嘉利渴望爱情又害怕主动,她同样是极其敏感的人,她在面对能够理解自己的热拉尔时终于主动打开封闭已久的自己。
“你知道吗,很少有人能够这样跟我说话,你让我很高兴。”她开始在意是否夸赞自己的葡萄酒在热拉尔眼中是幼稚的行为,她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热拉尔,当她看到热拉尔和伊莎贝拉在一起时,敏感的她再次选择逃避。敏感又被动的人,她宁愿独守在秋天的葡萄园中,静默地等待属于他的人出现。
结尾处热拉尔开车送马嘉利时,马嘉利的人物性格毫无保留的体现,内心中介意热拉尔与伊莎贝拉的关系,表面表现出的却是满不在乎和高傲。她用最直刺人心的话说给热拉尔,为的就是把自己最坏,脾气最不好的一面展现给他,考验他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
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样的马嘉利是在不讨人喜欢。直至最后,侯麦又以同样的方式理解了马嘉利。内心敏感的马嘉利最在意的是好朋友与自己好不容易喜欢的人的关系,她害怕自己的反应让对方反感。
她到最后一刻仍选择静默的方式“如果他在乎我,我在乎他,我们会再见面的。”巨大的孤独使她习惯于静默,习惯于被动的等待。因此所形成的性格和外现出的行动和表达方式也在最后一刻被理解。
冬天,是封藏与交融的故事。
《冬天的故事》白雪覆盖,严寒已至。心早已像封藏已久的冰无法消融,直至两片雪花在大雪消融前终相遇,奇迹与理解一同出现。
对于爱情充满理想主义的菲利茜,她无法忘记五年前热恋的查理,她独自抚养着他们这场恋情唯一的证明物,他们的女儿。她就像已经尘封许久的冰,生活仍在继续但她只有表层的自己是活着的。
在与查理错过后内心早已孤独的她,为了维持和女儿的生活选择了和理发师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她不得不接受自己选择的生活,在现实面前她不能永远沉溺于五年前热恋的美好。
在内心深处,有私人的信仰让她不久后选择离开爱她的两个男人。她或许看起来是一个轻易做决定又轻易改变决定的人,面对生活中的荒谬与压力,她向宗教寻求了帮助,在教堂中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心。她带着女儿重新回到母亲家。
奇迹终于在孤独之中产生了,在公车上神奇地让三口之家重新相遇。菲利茜等到了可以唤醒自己内心的人,等到了破除尘封已久冰的人。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回到了五年前样子,一个真正的活着的菲利茜。
“四季故事”系列里侯麦都偏爱让镜头下的人物通过话语来展现人物性格深层的独特,与众不同又不易被人所察觉之处。
从谈论爱情、哲学命题、谈论日常或意识流动的表达,侯麦把这种无意识状态下的人物的内心活动运用大量的台词展现出来,不用刻意却在行云流水处让自己的人物获得了最大程度的理解。
我认为应该没有任何导演比侯麦更懂女人的内心和细微情感的表达方式,侯麦就像窥探过每个女性的内心,不然怎么能在每一部电影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侯麦太懂孤独了,也太善待孤独者了,让异于常人的特质轻而易举地获得理解,敏感与孤独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值得被理解的。春天的情感私化,夏天的踌躇不决,秋天的克制静默,冬天的封藏与奇迹。
“《四季故事》是侯麦对心灵,知性及现代人彼此征逐的探索,温厚、深情、不吁叹也不扭曲,四个季节成为注重场面调度和心理活动的侯麦的最好的隐喻。”
对于人物孤独的表达,不同导演都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查理·考夫曼的作品序列中习惯于表达有社交恐惧一类人的孤独,吉姆·贾木许擅于表达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冷漠的孤独感,泽维尔·多兰则是以无法被理解的私人化情绪和用迷幻来封闭自我的孤独感。
只有侯麦可以为所有独特的孤独者找到心理依据,并用极细腻和生活化的方式流露出来。
“你的孤独很独特,我会去理解你。”像是通过电影这样表达着。
你才不孤独,你的精神世界里只需有你一个人。
你才不孤独,总会有一个人且只有一个人进入你的世界去驻足欣赏你的绝响。
你才不孤独,孤独可是独孤者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