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国内观众集体对一部科幻电影陷入狂热是什么时候?当我在脑海中快速回溯了过去十年上映的同类电影之后,毫无疑问:能与此次斯皮尔伯格回归科幻的《头号玩家》(豆瓣9.2分)引发的震动相比的,大概也只有詹姆斯·卡梅隆那部惊世骇俗的《阿凡达》了。
影片开场,80年代著名金属乐队范海伦的《Jump》响起(这首经典摇滚曾经在《回到未来》第二部和第三部中都出现过),立即引领我们进入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各种电子游戏、流行乐(摇滚)、动漫、桌游、类型电影(恐怖片和青春片为主)符号的世界。
无论你是青少年还是年近中年,只要接触过这些流行文化元素,都会随着影片为之疯狂!
我并不打算接下来去罗列影片中出现了哪些游戏角色、动漫人物和摇滚金曲——尽管作为一个资深游戏玩家、多年摇滚乐迷和死忠影迷,我对影片中出现的大部分元素都相当熟悉,曾为之如痴如狂。我想探讨的是:
影片中密集出现的种种流行文化符号意味着什么?
国内观众缘何如此痴狂?
这样一部反映最前沿的VR空间和流行文化的影片,为何是由72岁的导演拍出来的?
当金刚、哥斯拉、EVA、高达、《光环》中的士官长、《街霸》春丽、《真人快打》四臂战士Goro、Joan Jett的摇滚金曲“I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钢铁巨人》、卡梅伦·克罗的青春片《情到深处》、库布里克的《闪灵》、奥逊·维尔斯的《公民凯恩》等元素纷纷出现在影片中时,作为观众我当然非常感动和愉悦,甚至有种身份认同的狂喜。
更主要的是,随着这部1.75亿美元预算的商业大片推向全球市场并取得成功,游戏、动漫等各种亚文化再次展现魔力,向世人宣告它们存在的意义,并由此进一步融入、影响着主流文化和大众。
亚文化(Subculture)是大卫·雷斯曼(David Riesman)在1950年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大众是“消极地接受了商业所给予的风格和价值”的人,而亚文化则“积极地寻求一种小众的风格(在当时为热爵士乐)”。
换句话说,亚文化涉及了一种身份的自我定义:你喜欢《侠盗猎车5》,我喜欢《舰娘》;你喜欢凶猛的速度金属,我喜欢微妙感性的后摇;你喜欢寺山修司,我喜欢哈维尔·多兰……正是这些亚文化的元素,在我们共同(且多少有些乏味)的吃饭工作睡觉之外,定义了我们独特的身份,让我们可以在社交网络上通过这些元素来相互指认,找到共同话题,加入某个圈子。
《头号玩家》绝对是对上世纪80年代到2000年代一次亚文化的巡礼,其符号的丰富性和广泛性令人咋舌!极少有电影能将数以百计的游戏、影视、音乐、动漫典故(当然版权是个极高的门槛)运用自如。
集中展现亚文化元素的背后,是一种令往日流行文化登堂入室的潜在野心。很多导演都在自己的电影中致敬青少年或童年时深受影响的亚文化,并由此赋予它们新的活力——JJ·艾布拉姆斯的《超级8》、迈克尔·贝的《变形金刚》、德尔·托罗的《环太平洋》、意外大爆的《银河护卫队》、维伦纽瓦致敬经典的《银翼杀手2049》、诺兰的《致命魔术》,包括美剧《怪奇物语》、《西部世界》……无不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以及大量亚文化元素的呈现。
就像尼尔·盖曼在《美国众神》中喻示的:汽车之神、高科技之神、媒体之神靠着无数当代信奉者的崇拜而获得神力!
《银河护卫队》
本质上,这和国内导演冯小刚拍《芳华》、张艺谋拍《山楂树之恋》、管虎拍《老炮儿》是一致的。
但60到80年代的我们,文化上总体是极度匮乏甚至是畸形的。因此很难在电影中呈现丰富且具有长久活力的亚文化元素。无论文工团、忠字舞还是霹雳舞、喇叭裤,或者胡同碴架,这些曾经的符号与国人的当代生活都已经断裂开了。
而在美国并不存在文化断代或割裂的现象,因此就让人感到:好莱坞的复古并非完全向后看,甚至有重新引领潮流的前瞻趋势,而我们这里的怀旧往往是单纯的回望。
怀旧并不是一单万能灵药——很多电影(包括国内)用到了大量怀旧元素,但并没有成功打动观众。你不能只是把过去的文化元素呈现在电影上,就叫怀旧了。
你需要去营造一种氛围,去告诉观众,你呈现的东西是多么独特,多么值得怀念,多么动人……这种独特和动人往往连观众自己都一无所知,当他看到电影时,才忽然怀想起曾经打游戏、哼唱流行金曲、和伙伴们分享动漫的岁月,意识到那段岁月对自己多么美好,多么有价值。只有这时,电影才成功“催眠”了观众,让他们集体进入到一种虚幻但又有真实基础的梦幻世界中去。
在这里,斯皮尔伯格又一次展现出他作为造梦大师的极高水准!
《头号玩家》营造出了“绿洲”这样一个可以让70后80后90后乃至00后都可以找到归属感的梦幻之地。更重要的是,影片代表了一种价值的重新建立:以前人们认为打游戏/看动漫是纯粹的消遣(娱乐),是为了消磨时间;不承认游戏是文化,不认为游戏中的纪录或对游戏的探索研究是有价值的。
今天,这些价值观已经被动摇了。
影片中绿洲的创始人哈利迪就是这样一个极客/宅男代表:他一生孤独,与合作伙伴闹崩,跟心爱的女性擦肩而过。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虚拟游戏世界绿洲。不过,他留下的最大财产其实不是价值千亿美元的绿洲股份,而是他自己——他玩过的游戏,听过的音乐,看过的影视……所有这些亚文化元素,组成了他的一生,也最终造就了绿洲世界。
影片中的三个谜题,就是藉由这些文化符号作为桥梁,走进哈利迪的内心世界。想想看,现实中的乔布斯、扎克伯格、埃隆·马斯克……不都是哈利迪一样的人物吗?
我曾经在文章中分析过,几乎所有涉及虚拟空间的科幻电影,本质上都是对1939年的影片《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的一种重写:同样是一个人坠入另一个世界,他/她必须打败黑巫师,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当然,这个主题最早的源头,其实是1865年刘易斯·卡罗尔的小说《爱丽丝漫游仙境》!《创:战纪》《黑客帝国》乃至《红辣椒》《盗梦空间》等等无一例外。
很难相信《头号玩家》这样一部风格华丽,运镜夸张大胆的影片出自72岁的斯皮尔伯格(以及他的老搭档,摄影师卡明斯基)之手!
影片对虚拟空间/VR的呈现是电影史上最出色和独特的一次。之前很多涉及虚拟空间的影片中,进入虚拟空间的过程基本都像在做梦,即人的意识从现实世界进入到电脑的虚拟空间中去,肉身成了无意识的躯壳。
即使《黑客帝国》,也只提到了在虚拟空间死亡会令肉体承受不住而导致真正死去。《头号玩家》中设计了完善的VR系统,进入绿洲中的角色在现实世界中仍然是意识“在线”的。影片中,现实与虚拟世界之间,人的肉体和意识是双重对应的。电脑空间不再仅仅是一个梦境,它无比真实,是另一种现实。
《头号玩家》结尾,导演斯皮尔伯格用《公民凯恩》中的经典元素“玫瑰花蕾”点题。其实,影片中无数令我们难忘的形象,各种亚文化元素,不就是我们为之倾心的玫瑰花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