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豆瓣《暴裂无声》官方剧照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们关注到中国电影出现的年轻导演和新型作品。从现实主义、犯罪类型、故乡题材,到新的电影公司和影展创投,我们一直试图总结和提炼新一批中国电影人的特点与未来。
直到我们读到北京大学李洋教授所著的《中国的新独立电影时代到了》,才有机会将一直所采访报道的中国电影的增量变化总结为“新独立电影”。
在李洋教授看来,新一代的中国独立电影创作者已经找到了自己观察中国现实社会的方式。相对于中国之前所存在的独立电影,这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对情感和社会深度的探求转移到私人化的经验的把握和应对上,在自我、市场和体制之间寻找平衡点”。
正在清明节档期上映的《暴裂无声》和这部电影的的导演忻钰坤,便具有上述“新独立电影”的主要特点。2015年,忻钰坤的处女作《心迷宫》在饱受赞誉的同时,也被一些电影评论人士视为中国新独立电影运动的某个起点。
如此的评价构成了对忻钰坤的巨大压力和认知背景。但是,忻钰坤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成本很低,大家天然地会忽略它的问题”。于是,在第二部电影创作能够获得更大的制片成本之后,忻钰坤要追求更有层次的电影感,证明实力。
电影《暴裂无声》剧照
在《暴裂无声》里,忻钰坤选择了一种不安全的、实验性的作法。男主角张保民被“写”成哑巴,放弃台词呈现人物性格以及释放剧情,饰演者宋洋只能用肢体动作传递信息和情感。姜武所饰演的矿厂老板,看上去较为浮夸,但有着极强的中国现实映照。
在影片结尾处的那一处超现实段落,忻钰坤称之为打破模式“重建观众与电影的互动”。
《暴裂无声》制片人高一天称之为“极致的风格化”——人物、音乐、叙事结构都是忻钰坤式的。另外,地方矿产乱象背景上的阶层对立、人性的复杂度是这部影片所追求的表达,这构成了一部有着足够明显特征的新独立电影。
在这个四月天,《暴裂无声》并不是一个孤例。同期上映的《清水里的刀子》、原计划同一天上映的《中邪》,4月20日上映的《米花之味》,它们都可以归类为新独立电影。
这样的电影集中出现并非巧合,而是存在一个线性的努力过程。在作品意义上,整个列表包括了从2015年的《心迷宫》开始,再到《路边野餐》、《塔洛》、《八月》、《大护法》、《老兽》、《嘉年华》等连续公开上映和在各大影展获奖的电影。
电影《路边野餐》剧照
在中国社会日渐陷入“失语”和“纷乱”的处境时,这一系列的努力渐渐构成了中国新独立电影与中国本土电影观众的认知契约。
更重要的是,不同于三十年前的那次独立电影浪潮,这一批中国电影它们洗去了激烈的反抗与反叛,遵循中国电影管理方式。在中国观众品味升级和多样性的要求下,新独立电影在“缺少性格”的国产电影市场中造就了更多浪花、吸引更多注意力,促使创投资本和电影公司开始趋近这类创作。
新独立电影的外延或许可以更加丰富。相对于传统独立电影多以现实主义剧情片和纪录片为主流,新独立电影开始尝试在超越类型之上建构作者表达。超越既有的类型片定义,这些作品所具有的人文主义、反思精神和故土意识,让自己在票房快速增长的中国商业片市场中有能力呈现出图景般的作品群像。
在每一个成熟的电影市场中,都不断有创作力旺盛的年轻导演推动和实现电影审美和电影精神的更新与进步,我们称之为“电影运动”。已经有乐观者表示,我们这个系列报道中所关注的这一批年轻中国电影人,“在这个浪潮中提供了创造力”。
不过,他们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和所遭遇的困境也同样明显,如同前行者一样,主流视角下,这类电影的表达难免同样具有危险性。与商业的难舍难分,也使得能否在市场层面取得标志性成功,成为摆在中国新独立电影运动面前的现实问题。
《老兽》导演周子阳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写道,“非凡的四月,中国影史并不曾发生过。”
一
2008年,周子阳回到家乡内蒙古鄂尔多斯,这座城市正在被狂飙着的资源经济和地产价格烘托得“如日中天”。但在这个盛景的另外一面,却存在各种社会、家庭、人性的极端问题。
“没钱的人在当地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包括我很好的朋友之间,有钱的人喝醉了之后开始骂对方,抽对方耳光。”在《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的采访中,周子扬如此回忆10年前的故乡往事。
这样的生活图景更是直接刺激了周子阳的创作欲——在鄂尔多斯,他听到最震惊的一则故事是,由于家庭经济纠纷,孩子们将自己的父亲绑架了。
“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原本存在于两代人之间,听了这个之后,我觉得最亲密的关系也被撕裂了。”周子阳说道。
在家乡的那段时间里,周子阳找不到与老同学们的交流方式,只能帮着暴富的他们在打牌时端茶递水。这样的牌局往往要进行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周子阳要睡到下午三点多才能爬起床,实际上这已经成为了当地年轻人的生活日常。
在神魂颠倒的白昼之间,周子阳在朋友家无意看到这样平常一幕:楼下小孩打着哈欠,老人在旁边走来走去,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而过。“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那种苍凉、苍生如雀的那种感觉。”
周子阳在那一刻突然留下了眼泪,哭得稀里哗啦——这场哭泣成为《老兽》创作的起点,故乡为他提供了素材和动力。
电影《老兽》剧照
在电影创作中,始终存在着一个典型的思路,导演往往爱将个人成长体验最深刻的内容作为处女作的表达基础。在中国社会分级和人口流动加剧的过程中,这一批中国年轻导演的自我故乡和成长经历都具有某种“当代性”。
忻钰坤和周子阳同为内蒙古人,他们分别在自己的作品中“植入”了对家乡的思考与观察。在《暴裂无声》中,蒙字头的车牌、荒凉的黄土高原和野蛮原始的矿区生活,也在不断提醒着故事的发生地。
忻钰坤是包头人,这里先于鄂尔多斯上演了“暴富传说”。2004年,20岁的忻钰坤在西安求学,在一次回到家乡后竟出现一种陌生感。“马路上跑着特别好的车,各种颜色的最新款,连西安都没有。”
本地同学解释了他的不解,当时的包头正在经历新一轮的大规模煤矿资源开发,与之相伴随的是各种开采乱象和纠纷。实际上,在整个中国北方的矿产区,21世纪的开始都出现了混乱和无节制的矿产开发大跃进。
“暴富随之而来的就是人价值观的崩塌与选择”。忻钰坤在故乡听了很多惊人又平常的故事,矿主同当地村民有矛盾也有勾结。他好奇的是,在极端戏剧变化之下人性的选择和呈现。
在这个过程中,梁晓声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对他同样影响很大。在这部感性情绪颇重的社会观察读物中,梁晓声描绘了中国存在的一个个沉默而无力的群体。他这样写道,“我关注中国当代工人阶层的总体命运时,心中往往不禁生出种种悲怆”。
或许受到这样的影响,忻钰坤认为个体命运的根源不仅来自自身,而是“很多社会问题都是源自阶层之间”。实际上,《暴裂无声》的基本构思和故事在创作《心迷宫》之前就已经完成,他把家乡开矿的纠纷和自己的阶层观思考放进了这部电影中。
导演忻钰坤(中)
在《暴裂无声》中,不同人物之间的阶层分立非常清晰和现实:矿主昌万年、律师徐文杰和底层张保民分别为三个阶层。在对抗高潮的结尾处,徐文杰面对救过自己女儿的张保民却并没有揭露昌万年的杀人恶行。正所谓“上层失态,中层失德,底层失语”。
现实关照还体现在其他细节上,例如影片中村民患有慢性病,唯独只有村长喝的是买回来的矿泉水。这种戏份的编排来源于忻钰坤查找资料的真实故事,也是底层社会的局限性,“甚至有村民会认为自己的受利的一方,大家觉得拿到部分补偿钱就好了”。
关照现实的人文情怀始终体现在新独立电影运动中,这两部作品组成了千禧年后内蒙古经济资源产业从极速崛起到衰落后民间的镜像。另一方面,这种真实只是这两部影片的背景存在,带有浓郁的人性反思却几无攻击色彩。
这是新独立电影运动能够和快速发展的电影商业市场能够“接轨”的基础,也是迥异于30年前以“第六代”为主力的独立电影浪潮。
学者戴锦华概括“第六代”步入舞台的九十年代,那是一个经历了理想主义的峰峦跌入谷底的破灭年代,国有制片厂开始没落、青年导演拍片的正常渠道被关闭,第六代导演的突围之路是顶着“地下”的帽子前行的。
这是他们的特点,也是某种现实局限。2003年11月,贾樟柯和王小帅等大部分“第六代”导演一起,在北京电影学院集体被告知“解禁”。现场的一位官员在宣布解禁令之后说,“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
新独立电影运动没有“地下电影”的原罪,相对温和的怀旧色彩在侧面体现着某一个社会截面,并形成了中国现实主义电影的一种表达趋势,也获得了一定认可。
在2016年金马奖上获得最佳影片的《八月》就是典型案例。2011年,张大磊从莫斯科学成回国,他想要拍的就是自己的童年往事,那些在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中,国企改革之初父辈们彷徨的日子。
一代人的历史创伤和转折痛苦在“下一代”黑白影像和窥视般的镜头下显得温情脉脉。
电影《八月》剧照
这样的表达方法在2017年第54届金马奖上愈发出众。在入围影片中,《村戏》讲的是人民公社“废弃”交界点时农村分田地引发的故事,《轻松+愉快》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国企改革后的印记,《嘉年华》和《大世界》则是直面当下现实残酷,尤其是彼时儿童安全事故成为焦点事件,前者的价值被空前放大。
《村戏》到《嘉年华》串起了内地社会三十年的历史,这是一种有别于官方正统叙事的民间自觉式的回望与反思。忻钰坤认为,现实主义并不是这批作者导演必须去选择的,更多来自于个体经验以及寻找创作根基的一个进入点。
李洋教授在《中国的新独立电影时代到了》中提到,新独立电影并非是向电影体制和商品市场的妥协,“新独立电影”导演们在当下语境中的叙事游移,其背后是经济与意识形态线性发展的历史观。”
这意味着中国新独立电影的年轻创作者们集体选择了放弃政治叙事,而是“致力于对电影形式和电影本体的挖掘”。
依靠《少女哪吒》在电影界崭露头角的李霄峰,在第二部影片《追·踪》中设置了一个十年的故事跨度。“因为我就是从90年代成长起来的”,他在其中试图描述理想主义破灭,物质主义开始被追捧的时代氛围。
“往上是经济、物质部分的蓬发,往下则是理想主义破灭感的加剧”,《追·踪》中角色杜国金就是物质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结合,“他是60年代生人,经历了80年代自由主义的思潮,又在21世纪感受到金钱是唯一标准”。
二
1989年年底,在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导演王小帅被分配到了福建电影制片厂。按照惯例,要想成为导演,他需要从剧组最基本的工作做起,一层层往上走才有可能获得独立拍片的机会。
结果是,两年时间内他创作了五个剧本没有一个投拍,王小帅选择“逃”回了北京。
1990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张元,在获得电影生产指标、未经剧本审查通过的情况下,向一家私营企业筹集到极低的摄制经费,拍摄被视为“第六代”第一部作品《妈妈》,也被视为中国独立电影的起点。
经过了中国电影改革多年之后,新独立电影运动建立在人才流动渠道和电影资本方面的市场化基础之上。相较独立电影彼时在制作上资金的贫瘠,新型的电影公司和专业的创投资本在主动趋近于这类影片。
《中邪》是年轻导演马凯在2015年仅用18天拍摄完成。这部影片的市场意义在于,其缓解了国产惊悚片在定义上的尴尬处境,并让观众看到了这一类型的希望。
“看好”这部影片的是新兴的互联网电影公司腾讯影业。在上映之前,腾讯三位制片人就找到了马凯,同年9月,腾讯影业正式拿到了这部电影的上映版权,而马凯也被签进腾讯影业继续推进合作项目。
“它像一块具有很好潜质的璞玉”,腾讯影业副总经理陈洪伟此前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说,邀请来北京电影学院老师王红卫、日本的恐怖片大师一濑隆重给予指导意见,并由剪辑师孔劲蕾指导影片剪辑,对影片进行“二次创作”。
电影《中邪》海报
2017年上半年,《中邪》制作完成了新一版本,腾讯影业也和多家电影公司合作共同出品。其中,恒业影业进入到这个项目是在2018年,以保底的形式进入到项目后,并成为这部影片的主控发行方。
从一部7万元的独立制作到主流电影公司的全程参与,《中邪》已经完成了“越级”,它是这个时代新独立电影标本之一,从一部独立电影完整地走入电影商业系统中。
这也预示了一种行业趋势,有审美力的电影资本也在寻找“言之有物”的作品。例如,让导演文晏在2017年拿到金马奖最佳导演的影片叫作《嘉年华》,这部电影背后站着完美影视和嘉映文化两家影视出品公司。
新浪娱乐曾报道,制片人陈橡带着电影去找覃宏,后者当即决定加入。在同相关单位的沟通过程中中,有着丰富制片发行经验的嘉映影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独立电影制片公司也在找准时机切入市场。黑鳍影业是其中的典型案例,他们从电影项目开发的最初期加入,帮助青年导演开发剧本、立项、寻找海内外的资金,制作完成后参加奖项,海内外宣传和营销等,希望把控电影项目运作的全流程。
让这家公司崭露头角的是《路边野餐》,作为最早进入项目的制片人,黑鳍影业创始人王子剑和他的公司,也随着这部影片的走红从默默无闻到被业内熟知。这也为黑鳍指明了方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类型的电影也能在大众语境里面传播开来”。
黑鳍影业创始人王子剑
黑鳍影业加快了项目的运作步伐,2016年12月,黒鳍影业发布了耿军的《东北虎》、翟义祥的《马赛克少女》、王通的《天河日夜》等七部片单,全部为作者意识强烈的独立制作。目前,这七个项目中已经完成了一部,另外两部将在今年开机拍摄。
这个背景下成立的还有在2016年由制片人杨城创立的哪吒兄弟影业。此前,这家公司已生产制作两部影片《大世界》和《空山异客》,前者拿到了第54届金马奖最佳动画长片奖,而《空山异客》则入围了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
在杨城看来,中国电影市场下的公司很拥挤,但整体竞争水平偏低,存在很多类型上的空白区。哪吒兄弟影业将主要聚焦剧情片、成人动画电影和纪录电影,力求推出兼具电影艺术品质和市场竞争力的电影作品。
年轻电影导演所代表的旺盛创造力,让对其的扶持和挖掘成为一个行业公认的商业模式。2016年,著名导演宁浩成立“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宣布将围绕新导演开发有想法、新鲜的电影作品。截至目前,坏猴子已宣布有十位年轻导演加入计划,路阳的《绣春刀2》就在其中,获得了市场的高度认可。
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电影系的温仕培和他的《热带往事》是这项计划中的最新部分。《热带往事》的故事创意来源于温仕培的故乡广州,二十年前的那场停电事件所导致的那场犯罪,直接让三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2017年2月,《热带往事》获得了第68届柏林电影节天才项目市场单元大奖,成为该单元成立后首次拿奖的华语电影项目。温仕培觉得评委们或许会感兴趣于故事背后广州城20年的变迁,但是这却不是他的表达初衷。
让温仕培着迷的是另一个平行宇宙,“恶人、寡妇和警察本身就在那里,等到电影结束的时候,他们仍然会去过自己的生活。”
“有想法,有审美,作品兼具本土性和当代性”,是导演宁浩挑选新导演的标准,而“来点新鲜的、玩点有趣的”是宁浩对坏猴子要做的电影一个最直白的描述
在之前的一次采访中,宁浩这样说道,“猴子很闹,你也要叛逆一点,听话的孩子创不了新;要拍本土的我们关心的问题,孙悟空就是本土的。还有就是要有趣,猴子不是猪、不是狗,猴子是好玩的。”
“坏猴 72变电影计划”负责人虎靖璇有自己的解释,“就像当时宁浩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热带往事》在项目初始是一部低成本制作,主要满足导演的个人表达,但坏猴子同时也发现了这部影片具备可开发的商业元素。在“导演觉得也有这种可能”之后,项目成本得以获得相应提高。
电影《热带往事》将于今年开拍
不同的电影有不同的操作方法。在“72变电影计划”中,既有《绣春刀2》这样的商业片,有《云水》低成本走电影节的影片,也有《热带往事》试图兼具作者表达和商业市场的作品。
在虎靖璇看来,作者型电影就需要用相对低的成本去置换更大权力的表达自由,每条路径也需要青年导演自己想清楚。
同时,每年在西宁举行的FIRST青年影展在中国大陆已渐有影响力。《中邪》、《暴裂无声》以及《清水里的刀子》,都是从这个影展“走出去”的电影。经过十多年的发展,FIRST已经成为中国大陆挖掘和孵化青年电影最重要的一个平台。
如何将青年导演的作品同市场更好地进行融合,FIRST在进行并驰Lab的同时,又做了FIRST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只在前端围绕剧本和创意,去做一个更长期的工作。
可以总结道,新独立电影在进入市场主流院线系统时,会由几股力量所推动,青年导演的创作自觉和拍摄水准、新电影公司和新人扶持计划的商业作用、国际电影节和国内策展体系的影响力,以及观众对多元电影的观影需求,四者互相影响。
三
新独立电影作者需要考量的是自己的内心是否真正的表达自由,却也要正视自己是中国时下电影系统的组成部分,需要面对一些既定规则。
对于大部分符合新独立电影运动特点的导演而言,他们刚刚通过自己的处女作显示出某种创作特点,第二部作品以及后续作品的水平和审美,不仅对于他们自己的电影事业非常重要,也直接关系到是否真的存在“新独立电影运动”。
电影《追·踪》从2017年开始就在在各地电影节上不断露面,观众对这部不寻常犯罪片的关心程度高过想象。
电影《追踪》剧照
2017年10月,这部影片在在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了一轮放映,在映后的提问环节中,全场三百观众中几乎有一半人举起了手,他们的提问聚焦于影片的叙事节奏以及人物的情感动机方面。
在与潜在发行方的接触中,几乎所有的发行方都对李霄峰建议,是否可以调快叙事节奏,“让犯罪片的节奏更清晰些”,更有甚者表示能够将素材交给他们来做剪辑。
“被我强硬地拒绝了”,这是李霄峰的底线,因为电影的情绪和留白就是《追·踪》的特质之一。这部影片的制片人李海华也有类似感受,“每看一遍,就越能理解他这种影像风格的张力,慢慢会喜欢上这种电影的的叙事手法。”
2017年,马凯拒绝了30多个院线电影项目,其中有些只需要他空出两个月时间进行拍摄就可以。但是,这不是马凯所追求的创作状态,“这样有可能把我自己搞砸了,这可以挣到钱,但后面怎么走。”
在马凯的计划里,他还是要稳稳地从剧本开发、拍摄、再到后期都能参与进行,并且发挥主控作用。
“一个导演在面对项目选择的时候,哪些是真正的机遇、哪些是粉饰之后的陷阱,在对行业有一定观察之后就能够作出判断。”忻钰坤如此说道。在《心迷宫》之后,很多公司发来项目想让他做成环形叙事结构,都被他否定了,“我希望《暴裂无声》之后行业能够看到我更多的可能性。”
“忻钰坤会是职业化的导演”,高一天认为忻钰坤的导演能力非常专业,这或许意味着忻钰坤未来会接拍更全面性的作品,“可能不是完全艺术化的影片。”
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强烈的作者型电影为起点,在自觉进行类型化创作的同时,保留和发挥自己的风格,并渐渐和主流商业市场“接轨”,将成为一部分新独立电影导演的未来路径。
在这条路径上,导演董越和他的电影《暴雪将至》成为典型项目。“最棘手的问题是,假设我仅仅迎合市场去拍商业片,但是结果是这个市场不带着你’玩’,那么我的损失就太大了。”董越最初想过拍摄一部纯粹的类型片作为出道作品,但是商业片较大的试错代价又让他望而却步。
电影《暴雪将至》剧照
口碑风险和商业风险之中的理性选择,便是将处女作定位为一部具有自己风格的小成本类型电影——“让人看到我的独特性,让人看到我的作者性”。在这个意义上,他成功了。在《暴雪将至》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工厂集体生活的倒塌以及绵密的暴雨,成为电影最大的特质和识别度。
这部电影之后,董越“希望拍有品质的商业片,有一定水准的独特商业片。”
《暴裂无声》、《追·踪》和《暴雪将至》建立于犯罪片的类型基础之上,成为新独立电影范畴内的一个类型特点。
“内地的犯罪题材已经进入到需要反映时代关怀的节点上。”台湾著名电影监制焦雄屏曾经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说到。这个要求并不算高,但和电影的品质却有着直接关系。“全世界的犯罪类型片都是往前推进的,重要一点就是都会文化崛起造成的欲望泛滥。”
犯罪题材也是新导演获得话语权的可能切口,甚至有着风口的可能性。“青春、爱情片的风潮过去了,现在兴起来的就是犯罪,这个制作门槛可以降低,又能展现导演对节奏的把控力,是新导演进入主流市场的一个好方式。”2017年11月在浙影节创投会结束后,焦雄屏向我们解释了这种现象的背后逻辑。
新独立电影对行业的“改造”还在进行当中,2016年《路边野餐》“横空出世”,湿润的荡麦丛林和多重空间为华语艺术片美学新增了一部标本。随后,毕赣的第二部长片项目《地球最后的夜晚》启动,并邀请到汤唯、黄觉、张艾嘉等明星演员参演。
至少在演员一侧,有艺术追求的明星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些项目,他们的加入也将有利于这类电影形成更大的市场影响力。
2016年12月,戴锦华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表示,《塔洛》和《路边野餐》并没有让国产作者型电影形成错落、丰富的局面,“以个人风格标识自己作品的导演还不够多”,她表示只有此类影片数量足够多的时候,电影多元的局面才会到来。
在王子剑的观察中,能够上映的作者型电影在整体影片基数上份额依旧不高,“大部分或者说80%以上的这种电影,其实最后都没有走进电影院。”而从时间纵向看,这样的图景让他兴奋,“一个月同时上映好几部这种电影,相比之前已经是天翻覆地变化了。”
坦白地说,我们此处所描述的“新独立电影运动”依然是一个非常朦胧、初级和松散的概念。在“第六代”之后,已经没有明确的代际出现在中国电影创作领域。
“我个人觉得至少在十年之内,不会再出现大的电影美学思潮方面的动向,‘代’这个概念已经烟消云散了。” 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左衡此前接受《中国新闻周刊》时说。
李霄峰也强调,“第六代以后,我特别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大家再也总结不出一个明显的规律,而是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特点。”
这是创作者主观创作繁荣的必然。“不同的时代,创作者链接、体验生命的方式不太一样”,高一天说。毕赣会继续拍贵州的荡麦丛林,忻钰坤感兴趣的母题是人性复杂,周子阳要完成家庭三部曲,马凯继续惊悚片创作,他们生来就各不相同。
不过,新独立电影并不指向一个趋同的电影美学,更像是市场和资本巨变之后,新一代年轻导演形成的更加多元却根基一致的表达生态。
高一天表示尚且不必着急,“法国新浪潮、台湾电影新浪潮等,包括很多电影史的一个阶段,现在回过头看都是创作力旺盛到顶峰的一个阶段。”他随后补充道,“在当下这个层级里面,大家都有在这个潮流里面进行创造”。
“我觉得现在是浪潮的前期。”王子剑和很多业内人士达成的一个共识是,代表着更富有创造力青年导演群体图景式的“出场”肯定会到来,如今这个时间表已经被提前。
浪潮的阻碍依旧明显,进入商业市场中的新独立电影要想创造潮流,如同它的前行者一样,依然面临来自市场和审查的双重压力。
4月4日上映的《暴裂无声》和《清水里的刀子》,前者的上座率远低于排片率,让这部影片的排片不断缩减,而后者的排片率更为惨淡,很多影迷甚至找不到可观看的场次。《暴裂无声》和《中邪》都遇到被调整档期的情况,而拿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最高荣誉的影片《北方一片苍茫》,被传有删减。
电影《清水里的刀子》剧照
司徒兆敦是“第五代”导演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时的老师。几日前,他给《清水里的刀子》导演王学博写了一封信,因为这部电影在拓宽了自己对伟大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定义,“电影表现了生命的崇高和人性的光辉,我个人喜欢平静的电影。”
这位中国电影的前辈在最后信中写着, “中国电影进步了,青年导演走出了自己的路,这都是可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