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虽技高一筹但从贾樟柯本身而言没有新意

《江湖儿女》

（本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贾樟柯的新片《江湖儿女》在公布入围戛纳主竞赛的时候，风雨欲来。圈内盛传此片精彩万分，从众多名导作品里脱颖而出，顺便挤走了好几部其他入围候选。片长2小时21分钟，这个事实有些让人担心，毕竟贾樟柯的观察力比不上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想象力比不上贝拉·塔尔（Béla Tarr），表现力比不上拉夫·达兹（Laz Diaz），片子太长不是个好兆头。

事实证明，贾樟柯真的也没让这份担心落空。《江湖儿女》就和他这几年的电影一样，从一开始你就准备好给它打三星了。当然，和其他水准平庸的影片相比，《江湖儿女》自然是技高一筹。但从贾樟柯本身的角度而言，这是一部没有任何新意的作品。

《江湖儿女》

故事依然发生在贾樟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山西，依然是叶倩文，依然是迪厅，依然是贫瘠的煤矿区上颠簸的小巴士，也依然是赵涛笔直僵硬的背部。不知道贾樟柯对小镇帮派有着怎样的心结，这群所谓的底层人民，永远也不可能脱离他的镜头。有一点值得肯定，他所拍摄的小镇居民，其实才是中国最大部分的人口所在，因此，得到欧洲人的青睐，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些故事和意象在不断重复中已经失去了它们本身应该有的价值。

廖凡所扮演的江湖老大斌哥，是九十年代典型的地方帮派首领，进入21世纪之后，不断受到年轻人的挑衅。为了救他，赵涛所扮演的女友巧巧进了监狱，也成为了江湖儿女。出狱以后，巧巧去找斌哥，殊不知失去了所有势力的斌哥拒绝与她相见，并且有了新的女友。巧巧迷茫未来在何处，最后选择回到故乡。此时，几近瘫痪的斌哥也回到了这里。

《江湖儿女》

片中所谓的江湖，是义气的种种表现。不断被请出来的关二爷，不仅仲裁了兄弟们的金钱之分，也是巧巧对待斌哥的心安理得。这里面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出于义气，巧巧自己也无法判断，但仁义之心的确是一个原因。这一点之所以可以理所当然地被表达出来，很大一部分归功于廖凡的表演。失势前的懈怠与焦虑，失势后的心有不甘与恼羞成怒，以后瘫痪以后失衡的自尊心，都表现的入木三分。反观赵涛，用一如既往的广播体操劲头，把枪、背包、吃饭，激动万分地不够彻底，怅然若失地也不够自然。但好在，她不用面对念白上的尴尬。贾樟柯的影片，通过使用方言来很好地掩盖了非专业演员在台词功底上的不足。一旦角色需要说普通话，廖凡可以，张译可以，冯小刚也可以，但其他演员很难撑足一个长镜头。

抛去贾樟柯在背景和表演上的自我重复，他在人物塑造上，也面临着非黑即白的困惑。我们无意揣测贾樟柯和赵涛的私人关系是否面临着威胁，但贾樟柯对女性人物的心理以及爱情这个话题，显然从来没有合格过。这从他过去的作品里就能窥见一斑。早期像《小武》这样以小镇男青年作为主要视角的影片，尚且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来丰富人物的复杂性。

后来的《天注定》由于聚焦社会事件，其中对“事”的塑造大过对“人”的细究，但其中关于工厂青年男女感情的那一个故事，已经可以看出贾樟柯在关系处理上的简略。一直到《山河故人》，爱情这件事的复杂性完全只和经济与欲望有关，女性角色的复杂，可能仰仗了张艾嘉的眉宇。所以当《江湖儿女》的大部分重任交之赵涛的时候，导演是否理解了，或者至少观察了女性情感的复杂性，就变得尤为重要。

巧巧在出狱以后去寻找斌哥，这里面的感情或许有不甘心、不明白，但其实还有不知所措。贾樟柯在这里本来设置了一个非常好的剧情冲突——巧巧的身份证和钱被偷了。这个困难需要巧巧这个角色自己去解决。她去找斌哥，她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去要钱，但是她的现实状况又不得不需要钱，在这种两难之下，她选择骗吃骗喝，这本身是很好的设定，但忽然之间，她无意间找回了身份证。她的障碍就失去了一大半。之后她靠行骗来获取金钱的行为，就沦为了幽默。贾樟柯在塑造女性人物的时候，的确有意识地去寻求复杂性，但他的复杂性其实很流于表面。她们面临的通常只是现实的压力，而来自男性的情感压力，她们都选择成全不勉强。未免也太深明大义。为了爱或者为了钱，而这个爱究竟是什么，直男的自尊心大概很难去学习。

视听语言上，贾樟柯也没什么太大新意。自从跟随了北野武，贾科长就开始乱用声效以营造危险来临的紧张感。可他初出茅庐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自然是迷恋九十年代的通俗歌曲，这代表了小镇文化。《江湖儿女》里面再次出现的叶倩文，以及民间舞台演出里略显庸俗的情歌，其实都能打动人心。反而是那些”大气“的配乐，却不够真实。同样的，不加雕琢的镜头是贾樟柯原本难能可贵的小镇气质，而现在有些“原始”显得刻意，而有些“现代”却是格格不入。我们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看三峡的全貌，尘土飞扬的公路和粗鄙热闹的迪厅。是的，我们知道了，你出身在那样的地方，它们很重要，然后呢，你的人物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已经不需要植根于山西这个地方了。

《小武》

贾樟柯多少有些被浮华冲昏头脑的。他把让自己走上神坛的元素，一个一个地挑出来，然后严丝合缝地安置在电影里，但越发丰富的资源，又让他不会再拍出《小武》的质朴。可能他需要重新定位创作方向，只有先走出山西带给他的温床，才能真正重新拍摄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