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6月,话剧《天下第一楼》轰动京城,这部写透了人间百味、世事变迁的大戏,幕后编剧是当时年仅37岁的何冀平,而她动笔时,才30出头。
早年展长才,她的创作人生本应自此波澜壮阔。但时运动荡,上世纪80年代末,何冀平离开熟悉的创作环境移居香港。沉寂3年之后,《天下第一楼》赴香港演出,剧院里坐着当时香港电影界第一把交椅——徐克。看完戏,他当即找到何冀平,与她合作了《新龙门客栈》。这部影片一改香港武侠片无厘头的传统,开启了人文底色浓郁的“西部往事”时代,同时也改变了张曼玉的戏路。
何冀平这位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熏陶的剧作家,在港台影视剧的黄金时代绣口一吐,便有了《黄飞鸿》《新白娘子传奇》《西楚霸王》《楚留香》等风靡一时之作。近年来,随着香港导演北上,她又有《龙门飞甲》《投名状》《明月几时有》等风格迥异的佳片问世。
何冀平
姜文执导的《邪不压正》即将上映,何冀平为其撰写了前三稿。与大气磅礴、浓墨重彩的作品相比,这位从艺术高校课本里走出的传奇女子低调谦和、温润如水。她在采访中讲述了自己多年的创作感悟和对当下行业的思考。
写就千秋家国梦 明月何曾是两乡——
谈创作:故事从生活中来,核心是普世价值
“我的一生是以剧本编年。 ”从大陆到港台,从话剧到影视剧,时代的动荡改变了何冀平的创作环境和艺术形式,香港回归又让她重提话剧之笔。与时代风云的紧密联系,让她的创作极具现实主义魅力。家国梦、故园情皆可入戏,大时代、儿女情丝丝入扣。
说起创作经验,何冀平说:“选材至关重要,给你两张票,一个是钢铁厂的故事,一个烤鸭的故事,你想看哪个?”她说:“艺术从业者离不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童年会影响一生。我不写身边事,写的题材都是我不熟悉的生活,但都不是凭空而造的,即便是改编,也要亲自去采访,靠耳目直觉,从中找切入点。”
因父亲的外国友人来北京都要吃烤鸭,于是她创作出了“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件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的《天下第一楼》;它成为《茶馆》之后演出场次最多的话剧,并代表中国话剧的水准和气派,在十九大时,向中外记者展演。
《天下第一楼》剧照
发现香港一直混杂着西方文明与东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她创作了第一部走进国家大剧院的香港话剧《德龄与慈禧》。“留学归来的德龄公主与深宫的陈规旧律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同时又与慈禧相悖相惜,像一股春风吹进了重门深锁的紫禁城”,这正是何冀平对香港现实的思考,“写历史不必拘泥于历史,而是以历史的精神观照当下”;
2003年,SARS疫情来袭,香港经济处于衰退的泥潭中,人心惶惶,全城气氛低迷。当时的特区政府希望透过艺术作品鼓舞人心,何冀平在40天内创作了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我写剧本,黄霑作词,顾家煇作曲,这部剧展现了香港人乐观向上、拼搏奋争、绝不言败的精神。”这也是她多年在港的深切体会;
以前港台的武侠片全是青山绿水,从《新龙门客栈》开始,把场景移到了西北大漠风沙里,而飞沙走石的西北正是何冀平十几岁时下乡的地方;
“我要写的东西我必须要亲自去采访,《明月几时有》要写1942年香港抗日的故事”,何冀平看了三米厚的文字资料以及影像、录像、访问。“但那里面的人物,是我从现实生活当中提炼出来的。”许多观众看完这部最有诗意的抗战影片后表示,一点抗战神剧的影子都找不到,甚至没有一句标语,都是小人物的生活,平凡却动人。
受姜文之邀创作《邪不压正》,最初打动何冀平的正是姜文想重现她所熟悉的“旧京古都的风华”,他们都深深怀念旧时的北京,那是有钱人的精神家园,老百姓的清平世界。
从熟悉的生活中寻找题材和故事,还要“步步起高楼”。写戏先写人,写人先写心。“为什么《天下第一楼》感动了很多人,因为在这里面观众能感受到清晰的人性。戏剧永恒的主题,其实就是人和自己命运的斗争。”
探寻人类共通的情感,是许多艺术家的追求,“人物要带出人生,作品要有普世真理。这个普世真理不是复杂的东西,而是在看戏时你能想到自己。经常有人问,您觉得什么东西才是最好看的,我说就是在你看的时候你能联想到自己或者身边人,这就是好作品。”
何冀平曾说,“创作关键在于作者的心,心正作品就正,心大格局就大。作为一名职业编剧,能想到的基本都能写得出来,但我觉得,写不写得了是技术问题,写不写得到是心的问题。 ”
世事一场大戏,人生几度秋凉——
论风格:深爱古典戏曲,深感命运苍凉
谈到不同时代编剧的创作,何冀平分享了她独特的人生经历。父辈们的海外背景,使得何冀平的童年岁月非常孤独,“我那时候穿的衣服是父亲从海外寄来的,身边的孩子们都觉得我不一样,他们从家长嘴里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把我排斥出他们的范围。所以我小时候很孤独,这些会在小孩的心里造成一种隔膜。他们不跟我玩,没办法,我就自己在家里看书,看画,自己跟自己玩,自己哄自己玩,这些都与后来的创作有关联。”
小时候看见外婆读《红楼梦》,何冀平也拿来看,她发现,“这部书里什么都有,现实、虚幻、悖论、幻想、神化、民俗、市景、人情、细节、事故、五行八作无所不包。《红楼梦》很难讲出故事,高在笔断而意连,从什么地方都能看下去,尤其人物写的好,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鲜活人物,写作者能从中学到很多。”
每一代人的创作经历多少都与时运相关。年幼的时候经历了一些变动之后,何冀平目睹了身边各种各样人物命运的转变,“而且我自己并不是很顺的。所以这些带给我一种人生苍凉、沧桑的感受,我经历这些东西,会比现在的年轻人早得多,很多感受从小就懂。”
那些对命运无常的感触和创伤,肯定会反映到到作品当中去。何冀平说:“曹禺问《天下第一楼》的那种苍凉感,你尚且年轻,怎么来的?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我想这是印在心里的。一个剧本的主题和结局有很多选择,为什么我会选择这样的结局和这样的人物命运呢?这跟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很大的关联。”
说到初到香港的经历,何冀平心怀感恩:“感谢我的一技之长,没有经历过移民人士的艰辛和不融合的痛苦。”
何冀平说,“艺术是创作者们对社会、历史、人生的思索体悟,编剧要对精神有追求、对自我有要求,才能从看似平凡的题材中悟出生命的悲剧和喜剧,看到人与命运的不懈抗争,自身的修炼到位了,作品的格局和立意就会开阔一些、深远一些。”
何冀平被称赞是“才华横溢、大气非常”的剧作家,除了个人经历的淬炼外,更有天赋加持。何冀平常说“大陆给了我传统文化的根基,香港给了我商业的敏感”。她透露,自己从小就喜欢古典文学,“可能是天性”。
“我从小就很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对戏曲着迷,戏曲对我的创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她透露自己现在也喜欢看戏,看昆曲的剧本,这些潜移默化影响着她的创作风格。
当下的古装剧制作越来越华丽,但很难再感受到古典意境和文学底蕴。影视剧在语言上本就没有太多考究,但有人说看《龙门飞甲》时隐约看到了过去古典武侠片的魂魄,在《新白娘子传奇》的对话中也不时闪现富含禅机的词句。
她有着深厚的国学基础。“1998年,话剧《慈禧与德龄》在香港演出时引起轰动,说实话,当时的香港还是比较缺乏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根底的编剧。”这部戏也扭转了世人对“香港文化沙漠”的偏见。此外,“话剧是在艺术形式里面最难写的,给我打了一个扎实的底子。”
何冀平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是谭霈生先生,她记得老师曾说过:“编剧首先拼的是生活,生活资料、生活素材;然后是拼技巧,就是你的笔法、手法;最后拼的是修养。”
这是创作的三重境界。有志于做这一行,个人的修养非常重要。这种修养能把你内心感受最深的东西升华。至于如何培养,各人有各人的路。
“比如香港的导演,像陈可辛、徐克,他们都是从最基层做起的,做过场记,有些做过编剧,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想一夜成名,我想在这一行里是做不到的。可能有一时的喧嚣,但是达不到永久。我们这一行很孤寂,要耐得住寂寞。如果没有准备好,就不要做这一行,不如去做点舒服的事情。”
言曲尽人情,戏里藏真我——
说职业:优秀的艺术家大多纯真,写戏清苦而任重
姜文是有浓烈个人风格的导演。《邪不压正》只保留了原著《侠隐》的架构和人物,对情节和角色性格做了彻底地改编。原著中散淡的市井人物,变成超现实感的荒诞角色,身披披风甚至可以躲避子弹。
男主角李天然(彭于晏饰)原本是个花边小报的编辑,电影中变成了妇科大夫;关巧红(周韵饰)的身世融入了施剑翘的故事;最夸张的是原著中很少露面的反派朱潜龙(廖凡饰),他戏份多且野心大,最大理想竟然是“反清复明”,自己当皇帝,这一点是从他的名字中解析出来的,原著则完全没有提到。
谈到《邪不压正》的剧本创作,何冀平说:“姜文非常重视剧本,他想法多,时时变化,他很尊重编剧,待人真诚,和他谈剧本,不沉闷,很有意思。我们讨论剧本讨论过很多次,有一位清华的学霸小陈现场整理,讨论稿我有一抽屉。”何冀平说。
“我会摸索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会非常注意他的取向。因为最后要我来执笔,我要把他的诉求、他喜欢的东西,容纳到电影里面来。不仅是姜文,我会捕捉每一位导演的诉求。”何冀平说。2016年春她写完第三稿,电影立项筹拍。
曾经张国荣那一部未竟之作《偷心》为了追求完美,一鸣惊人,特意请何冀平来担任编剧。她也懂得张国荣那时那刻的情绪。
聊起和张国荣最后时光里的往事,何冀平回忆:“他看过我写的一台话剧,感叹‘一个这样的题材,竟被她写得这么好’,就来找我写剧本。在他家里,他喝红酒我喝茶,谈了很多,我为那部电影去青岛找场景,他一天一个电话,关怀倍至。从我们谈的内容,他当时想要表达的是对艺术的追求和感情的纠缠。创作过程中,他兴致很高,没有一丝沮丧,还和我说下一部想拍《玉卿嫂》。”
很可惜……他漠然离去魂归故里。我写了一篇文章《莫到琼楼最上层》记念他。“
合作过这么多优秀的影人,何冀平总结说:“他们都极有性格,个个不同,但都有一个特点,认真、不敷衍,真诚,不虚伪。托尔斯泰对契克夫说,‘纯真,是上帝放在你心中的宝石’。做艺术,纯真很重要。我们从事的这一行最个人,但又来不得半点个人,没有那点纯真,一脑门子私欲,做出来的不是艺术。”
如今有许多项目找过来,何冀平说首先考虑的也是这个导演能不能合作,我认为双方要互相懂得,这很重要,“我的东西有时候会比较隐密,他要是不懂可能就把你最重要的东西抹去了,这是难免的事。”
“好多时候我也想自己写点东西,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没有这个机会,全是来料加工。”在何冀平看来:“作为编剧,你要有坚持,但是不固执。找来的题材全是导演或制片人的想法。那我怎么办?我不能说我另外写一个吧。我的办法是把我自己放进去,这样我在写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太困苦,因为里面有我。”
话剧曲高和寡,当下年轻人追逐一些缺少文化内涵的作品,对此,何冀平说:“创作者是有责任的,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能去迎合,也不能去跟风。要做出一些好的东西让年轻人从小就培养出好的品味,这非常重要。看倒了胃口、看坏了眼光,这一生就分不清好坏了。”
说到当下编剧行业,何冀平有些疑惑:“原来编剧是很冷门的,现在怎么好像变成大热门了?全要学编剧?”
网剧网大的兴起,影视市场急功近利,降低了创作门槛。但何冀平认为,写戏没有捷径可走,“有些年轻人误以为小品是话剧,其实差得很远很远。所谓的经典就是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能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地流传下去,这个真的是要花功夫的。”
“现在行业什么都要求快,快可以,但是不能把艺术创作最根本的东西冲垮,戏剧元素不能垮。不然观众看完就忘了,没有人物、没有思索,也不会有太大的冲击,就是热闹一下眼睛。这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不光是影视,舞台剧也有这个问题。”她有些心痛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造成这些现象,那样的戏比较难写吧。”
剧作大师曹禺先生曾对何冀平说:“搞戏是清苦的,你这个戏(《天下第一楼》)不是写了敬业精神嘛!写戏也要有这种精神。”
据悉,何冀平有一个柜子,放着写过的各种题材的本子。她详细记录下每一次创作的过程,“我本想根据这些记录找到可以避免的错误或者可以借鉴的东西,但是这个目标从来没有达到过,写作是没有旧路可寻的,每次都是全新的。 ”
除了清苦和艰辛,编剧这个行当还是幕后的幕后,是不太受重视的。“一个项目出来,最早想到的是编剧,最先忘记的也是编剧。”
她曾分享过两段往事,《新龙门客栈》一个月就要写完剧本,但写完之后,突然说要增加林青霞,要把两男一女的故事改成两女一男的故事,且要在一个星期内完成,这样才能保证开拍;《新白娘子传奇》,片方找到何冀平写的时候,剧组就已经开拍了,这20集几乎是一天一集写出来的,然后用传真机一张一张传到现场去拍摄。“我觉得这么多年来写作就是我人生的道场,我是在这当中修炼的。”
“但我们还是要坚定做下去,认真做下去,因为我们知道,戏剧也好,电影也好,里面的文学价值还是编剧赋予的。”
对于新入行的编剧新人,何冀平建议:“编剧这一行不容易,新人要提升,就要跟着好的制作团队学习,跟着好导演、好编剧,这很重要。真的有这种机会的时候,不要想我拿多少钱,出多大名,就想这个机会太好了,通过这一次学习我的眼界、能力、悟性能上一个大台阶,那个时候去追求钱、名声,是很容易的事情。一定要懂得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