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影评：江湖渐已远，儿女复沾巾

电影《江湖儿女》海报

1. 江湖此消彼长，儿女前仆后继

一开始，是斌哥冲在最前方。他以为看一些港片，把古惑仔的规矩教条般移植到大同，这个江湖就是属于他的江湖了。

斌哥在如日中天时所遵循的那一套礼仪和价值观，它们的寿命太短暂了。一个小型黑社会组织的头子，其见识的浅薄和格局的狭窄，注定走不了太远。或者说，过于自负与对形势的判断不足，使斌哥外表好像是长了一副小姐的身子，内里偏偏是丫鬟的命运；抑或是做着陈胜吴广的春秋大梦，却不肯承认自己确实是普通的燕雀一只。

有什么办法呢？连在旧城里呼风唤雨做了房地产开发先驱者的大亨二勇哥，都会不够谨慎地被几个小孩捅死。更别说仅仅凭简单头脑加粗糙暴力，事实上就是为前者『铲事情』的大马仔斌哥了。

倒是巧巧，就算是跟着斌哥混，是所谓大哥的女人，却不时在提醒、规劝和央求斌哥莫要就此落了草，还不如趁着煤矿改革的传言，出走去新疆打拼一番呢。

斌哥想要步二勇哥的后尘，赶上更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规划，一是挣钱，二是洗白——可惜，就像他从港片学到的那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还没来得及撤离，就在一波后浪前来挑事的意外中折了本钱。

贾樟柯的镜头下，哪怕是黑吃黑，哪怕是谋划见不得光的举动，哪怕是描述不可描述的场面——街头械斗，二勇要求斌斌帮他摆平挡他财路的人，警与匪事实上在底线范围之内的沆瀣一气，等等——他的语调始终平稳、冷静，让你看上去真的就是在看庸常的生活。哪怕你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些场景，但你知道，只要是稍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特别是对那个年代有记忆的人，生活在最普通阶层的人们，原本就是那样的。

所以，在二勇的葬礼上，谁都不会觉得叫国标舞演员跳一支舞有什么突兀和可笑的，那女郎淡定脱下风衣，只说了一句：『A面，第一首。』

这就是生活即江湖的力量，这就是贾樟柯的力量。

他让我们看到江湖和社会的自然规律是此消彼长，也看到总是有人做出前仆后继的姿态——哪怕只是为了自己所秉持的一点点道义和信念。

2. 江湖不知所措，儿女无处安放

斌哥以为他能够操控的系统是恒定的，他时时处处想要强调的身份，却很快给了他尴尬。

曾经的耀武扬威有用吗？不停地怀旧有用吗？在过去的梦里不想醒来有用吗？

时代都变了。总有冷不防挨黑砖的时候，总有一对多打不过的时候，总有挣钱的速度赶不及时间淘汰人的时候。

疼痛其实只是暂时的，重要的是关键时刻看谁在往前冲，谁在向后缩。

被摩托车小青年们围攻了，马仔兼司机李宣寡不敌众被打趴下了，斌哥出手了，但几个回合中也被打趴下了。

此时的巧巧若是躲在车里吓破了胆，只会打电话报警，人们仍然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她没有。她在火山脚下的荒野里开了戒打出了第一枪，按照斌哥的话来说，巧巧从此是江湖上的人了。

于是她拔枪向天，前后两次开火以示威吓，将枪口对着不知深浅的愣头青们时，她是真正无畏的。

之后的自认重罪，更是显示出巧巧作为女人的悲壮和伟大。

而『渣男＋烈女』的组合好像永不会过时。就像王金龙弃了苏三，陈世美负过秦香莲，这一次的斌斌，同样是极为不堪地做了辜负的那一方。

巧巧为斌斌背锅坐了5年牢，斌斌先刑满时未曾探视过哪怕一次巧巧，巧巧出狱后斌斌也没有去接她，斌斌『解放』了就去奔自己的前程，巧巧不远千里去追寻斌斌却被拒之门外……

江湖制造了难以断舍的缘分，江湖也测试了风云变幻后人心的不同。

当初吆五喝六的人悄悄地退隐了江湖，之前并不愿意加入的人却被动踏进了江湖。港片里传导出来的浪漫主义江湖最终在大风呼啸中不知所措，令人心疼的痴怨的人只好在无处安放之后继续生活。

3. 江湖沧海桑田，儿女大江东去

贾樟柯赋予斌斌这个角色前后半生的悲剧色彩，用『报应』二字来概括都显得太单薄。

影片一开始，是斌哥气定神闲地坐在关二爷麾下打麻将，巧巧一脸柔软而幸福地陪在一旁；影片到结尾，是巧巧依旧给关二爷上完香过来搓麻，而斌哥强装气势、半身不遂地陪在一旁。

前后不过十年左右，连手机都从翻盖小屏机到人人随时随地都能拍视频的智能机了，你说谁能保证永远C位出道？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在影片中被唱了两遍。、

往往不能重来的，岂止是让人在某个阶段提起来就哑然失笑的易碎品——『爱』。

虽然那个十字路口和那片荒野仿佛涛声依旧，但大烟囱一扫而空，大马路笔直宽敞，现代化无孔不入，摄像头俯仰皆是……时间的确改变了一切，也带走了支离破碎的人们。

鲜衣怒马逞一时，潦倒浑浊度余生。

当斌哥在被时代的洪流抛弃之后失意、痛苦到喝酒把自己喝成只剩半条命时，他能够投奔的，也只有巧巧一人了。因为，『全大同就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他对巧巧说。

贾樟柯在《江湖儿女》里捕捉到并放映出的时代，清晰可辨、触手可及。

这一点不是因为玩什么隐喻、象征之类而叫人感知，相反，假如耍太多的花腔一定会破坏这部电影的质地。

他在一如既往地表达了对旧时光和老事物的叹惋之外，还对看似可恨甚至负面的人给予了最基本的尊重。这种尊重来自他们本身面对自己和世界的无力、无奈和无助。因为这种尊重的本质是怜悯。

这样的表现是高级的。

也只有是这样的贾樟柯，在一次次的回望中苦涩地承认，在江湖的沧海桑田中人人都是时间的炮灰，同时也将镜头慢下来、低下来，给那些大江东去的人们一个孤独但真实的背影的特写。

作者：水杉  出处：微信公众号“鲸蓝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