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的疫情导致了电影院的关闭,很多电影无法在电影院里观看,这似乎证明了多年来我们所经营的电影院运动的脆弱性。当下,流媒体在抢占电影院的注意力空间,大家为电影的未来发展担忧。其实电影的市场蛋糕为流媒体所侵蚀是世界范围内广泛发生的事实,美国的网飞(Netflix) 对传统电影的威胁被讨论很久了,中国的视频网站取代电视成为新一代人的观影平台也是很早就发生的事。而网剧对于电影的冲击也非比寻常,很多著名导演——甚至沃卓斯基兄弟、马丁·西科塞斯这样的导演都开始介入网剧和网络大电影的创作。电影未来会怎么发展,也许是从业人员关心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生意,关系到从业人员的个人收入。但对于观众来说,似乎没有这层担忧,他们只需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寻找自己的目标即可,其他则不是他们所必须关心的范围。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我们如何去谈论中国电影院文化的当下局面?最近的院线电影经验,似乎都要追溯到2019年年末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而在技术更新和网络文本迅速替换的年代,中国电影院线经历了这样的暂停和间隔,很多电影人朋友都有隐约的担忧。须知在民间资本和管理层面的推进下,中国电影屏幕数量刚刚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如今疫情加上之前的电影生产空间的紧缩,都带来了巨大的变数。
2019年年底,笔者出版了一本电影研究文集《电影意志》(四川人民出版社),在这本书中,笔者指出2000年以后中国电影经历了一个“重建电影院运动”,这个运动不仅仅是来源于中国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自然而然的发展和延伸,还来源于一种相关方面主动的经营和建设。当时电影新技术的发展和一些引进大片与国产大片的出现,也一起促进了这一影院观影运动的潮流。《阿凡达》等影片和3D技术的升级,对于将人群引入电影院起到了重要作用。
进入电影院看电影——而非仅仅被某部影片吸引偶尔来一次电影院,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在今天,这一切会被改变吗?在复工潮开始之前,有人在网络上调侃,再不上班,就会被老板发现没有自己公司也能照常运转了。而疫情带来的长时间停顿,也许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模式,让人们发现电影院可有可无,电影院观影活动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如何接续之前多年培养出来的电影院观影激情,的确是一件非常值得思考的事情。
电影是集体潜意识的表达
而作为影评人和偶尔参与的创作者,我当然希望电影能够继续发扬它的光辉。电影是一个非常具有仪式化的值得研究的对象,也是一个相对方便的研究对象。每部两个小时左右的长度让它研究起来相对没有那么困难,电视剧和网剧动辄几十个小时和上百小时的长度,将它们作为研究对象是一个巨大的工程。电影的叙事相对凝聚和精悍,我们可以从中获得艺术享受,可以获得交流的素材,也可以从中观察时代的精神和群体潜意识。
在这些年笔者的研究中,一直从影片看时代的发展进程,包括外部世界的进化以及人的内在领域的幽暗和明灭。我觉得电影是时代精神的显影,它有很多有意思的奥妙——当然这样的观点丝毫也不新鲜,已经是一些常识性的东西了。在新近出版的这本《电影意志》里面,其实也是延续了我之前在《电影与时代病》(2009)和《电影政治》(2014)的某些观看电影的方法,只是侧重点有差异。以前笔者强调电影是时代精神的显影,强调电影作为一个公民政治场域的潜在力量,在《电影意志》里面,更是从历史的剖析和当下电影现象的追问中,看到围绕电影的几种意志和力量。
我觉得围绕电影有几种意志。将电影和意志联系在一起,似乎将电影作为一个主体,一个可以生成自我意志的事物——这显得非常后人文主义。最近几年后人文主义和科幻片研究十分时髦,笔者其实不仅仅是追赶这一潮流,而是另外一种心态的反映。如果说在《电影政治》里面强调个体自我表达的勇气和个体营造电影文化的信念,这是一种人文主义的观点,“电影意志”的后人文主义性则显得消极多了。
但是笔者仍然强调电影是一种集体潜意识的表达,电影将永远在某些层面上是个体或者大众最为深刻的内在意识的绽放和显示。所以在书中强调“全民共同的人文理想对于电影表达的推进”,以及从1990年代的第六代电影以来的独立电影风貌之下逐渐增长的个人主体性的显现……
这么说也许过于晦涩和复杂,也许可以从电影文化中寻找案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影文化中出现的娱乐电影,今天分析起来也许久远,但都是很好的例证;九十年代的第六代个人电影的产生,当然也是一种社会普遍意志的表达;2000年后张艺谋大片的视觉至上主义,其实是在补西方电影于1980年代就已经完成的功课,这可以看作是电影艺术内在自发的冲动;而最近几年中国电影中出现了黑色电影的热潮,其实是非常值得分析的现象。
电影院:一种“可以彼此看到的生活”
这一电影潮流的出现,你说是对于国外电影文化的学习也好,说是中国电影人创作时的自觉自发也好,它都已经成为中国院线观影的新品种,而且观众也已经逐渐适应了它的观赏机制,并且从中获得了宣泄,票房就是证明。黑色电影本来是在欧洲和美国发展起来的一种电影叙事倾向,有人将其看作是一种风格,后来有学者也将其看作是电影类型,都有一定的道理——它都是对于一种黑色命运的观看和吟咏,一种品尝苦涩的文化行为。去年的作品中,《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部黑色电影,票房不如预期高,但是却带来了大量的关于黑色电影的讨论。去年笔者写了一篇文章,分析黑色电影在欧洲和美国的诞生与时代的关系,就是说,黑色电影不仅仅是一个美学潮流,它还是一种与社会和时代面貌的互动下产生的电影文化。
而去年中国电影有两个重要的分支:一个是主旋律电影占据了大量的电影院观影的吸引力,这是最近几年少见的现象;一个就是黑色电影的潮流,当然我这里说的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黑色电影,还指一些具有黑色叙事格调但不一定归为黑色电影的电影,比如《少年的你》《哪吒之魔童降世》,它们在去年构成了巨大的院线吸引力。
所以我说去年电影有两个主色调,就是红色与黑色。我认为红色是中国电影的超我,黑色是中国电影的本我。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他人的电影,我的块垒》中,笔者认为:“潜意识本我的表达构成了电影的某种内在意志。龚自珍说,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有时候左右你笔端的,并非你此刻的表层意识,而有最深处的事物在不可遏抑地涌现。重视这股潜意识冲动,中国电影才能获得力量。”
中国电影的未来走向,与以往一样,有几种潜在的电影意志的左右和促发,我们当然希望它在一种真诚的环境中有开明的走向。在最近躲避疫情的日子里,对于我个人来说,不是适应了独处的生活,而是加倍感觉到一种“可以彼此看到的生活”的必要,电影院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所。它让我们处于一个空间内,听到彼此的呼吸、笑声或鼾声中,我们有一种共在感。我们通过对于电影的欣赏和批评,获得交流和成长。电影意志在银幕上呈现,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也来自于我们共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