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热播的悬疑网剧《隐秘的角落》,既无流量明星,更无高调宣传,却凭借精良的内容逆势而顺、以隐而显,备受好评。从紫金陈的原创小说《坏小孩》,到改编剧《隐秘的角落》,故事主线都可以表述为“三个小孩在一个暑假目睹了一起杀人案”。
然而,讲故事的目标或者说故事归结不同。小说的结局是“三个小孩成了令人惊悚的坏小孩或死小孩”,电视剧的归结却是“孩子没坏,坏人已死,隐秘角落深幽无底”。更进一步说,小说名为《坏小孩》,直指人的褒贬和人的定性;剧名《隐秘的角落》则指向环境,标识区域,揭示明暗,蕴含显隐。
从文字表达到影视叙事,淡隐去“坏小孩”,彰显出“隐秘角”。这一主题的隐显,体现了剧作者对影视艺术区别于小说的自省与把控,也反映出剧作者对内容主题的取舍、挖掘与提升。在《隐秘的角落》中,善恶的事后“定性评判”被淡化了,人性演化过程中的“处境呈现”得以强化。剧作有着较强的题材吸引力,但并未成为一般化的罪案悬疑,而是在隐伏了常态化的是非定性、简单化的善恶批判的基础上,着力显隐和显现人的处境,让观众看见其中的人,再慢慢发现人囿处境和处境弄人,从而引人深思。
视听艺术更适合呈现,而非论定;更适合沉浸,而非超然撇清。多年来,观众对影视剧中居高临下的好坏论定,逐渐生出审美疲劳,而期望能够身临其境地看见、感同身受地觉悟。那么,影视剧创作应当如何来做取舍隐显?首先,需要解决向观众“讲什么”的问题。这是平视并尊重观众的第一步。
故事是经由人物演绎出来的。每个人都由表象和内在组成,而内在组成包括内心的隐秘驱动。内心的隐秘驱动,有着多种原因。这些原因,都承载于或发端于人物或隐或现的“隐秘的角落”。文学即人学。影视艺术属于文学艺术范畴,当然也要以人物的刻画来讲述故事。《隐秘的角落》正是依靠外在与内在的有机隐现,特别是对“隐秘的角落”的探寻,才使人物形象鲜活可信,故事情节引人入胜。
“隐秘的角落”的呈现,需要编、导、演三方合力完成。剧本提供的人设、人物环境、人物内心需求、人物外化目标等是否合情合理,是否经得起推敲,直接关系到人物塑造的成败。在《隐秘的角落》中,主要人物张东升、朱朝阳等的剧本形象是丰沛可信的。两个人,一个是杀人老师,一个是目击学生。他们既对立又联系,既是矛与盾又能互为镜。
两人都有数理天赋,都孤独、敏感、自律、隐忍、警觉、缜密而坚定。究竟东升必然朝阳,还是朝阳未必东升?剧本合乎逻辑,能够自圆其说。不止如此,剧本与小说相比,为隐恶,调正了视频证据交易关系;为扬善,调正了朱家父子及三个小孩间的人物关系;为社会正义计,还增设了老警陈冠声这个角色,与另一缺失父爱的人物严良形成对应关系。诸如此类,耐人寻味。
导演没有辜负剧本。剧中,无论是演员的选择、场景的调度、光影的运用、影像的呈现,还是声音的匹配、音乐的设计,抑或是声画的剪辑、叙事的节奏等,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仅就选角而言,小演员荣梓杉与朱朝阳角色的匹配度令人信服,其眉宇间的隐忍与孤独、不安与不服隐现始终。除此,导演还利用光影细节,勾勒了人物不同阶段的心理变化。
例如,朱晶晶坠楼后,在船边,一道阳光如刀页横过朱朝阳阴暗的眉上额头,显出人物内心的深恐与希望;当晚写日记时,朱朝阳撕去被鼻血点染的一页纸,又去洗净手上的血污,画面细节隐现了千言万语。再如,碗里的一只苍蝇,嘴角的一点奶渍,张东升与妻子诀别时的一瞬失控,朱朝阳饮尽牛奶时的一丝决绝等,这样的场景与细节,让观众从中窥见了主要人物的爱与恨、隐与忧,其中善的灵光、恶的闪念都隐现于屏。
难能可贵的是,导演所有的隐现手段,都是为了更好地塑造一个人物形象,而非对好人或坏人的指认区分。剧中,白衣白牙爱擦手的张东升的复杂冷静,亦稚亦智能抱团的三个小孩的善恶纠结,还有朱父的抱愧、朱母的委屈等,都不是一两句话能评说清楚的。在导演的光影构图中,他们被平视,因而都颇具人物质感又各含人性瑕疵。在南方城市炎日的炫目和树荫的斑驳里,在微暗房间黏稠的空气里,剧中人物既有显明言行又有隐秘内心,因而可感可信又可思可忧。
演员表演,也十分关键。《隐秘的角落》的演员团队,整体完成度都比较高。例如,张东升人前的斯文和人后的秃顶,总透着一股冷面。剧中,他两次杀人前都问了“我还有机会吗”。每问此话,前后总有耐人寻味的空气中的动与静,尤其是仿佛时间迟滞或停顿的静,让观众深味人物若隐若现的内心的明灭。
他两度在电梯间遇到小孩喷射水枪时的不同态度,也暗含类似的隐喻。再如,三个小孩中,朱朝阳的孤郁简直是反照张东升的镜面,严良的拼争不由得让人联想起陈冠声的前生,而咋看咋可爱、咋想咋可怜的普普,就像整部剧刻意呵护的一个童话精灵,又像是一系列事件不可细思,剧终之后让观众难以释怀的一个隐秘前因。
《隐秘的角落》的隐忍叙事,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让故事讲述更精当、更清晰,更值得玩味,让观众节省了观剧时间,却丰富了观剧感悟。隐忍的叙事,并非隐匿叙事,亦非忍而不语,而是有节制的叙事,是详略得当、要言不烦的叙事,是知己知彼、聪明知性的叙事。例如,有次朱朝阳过生日,父亲带他去吃饭,点好菜却被电话叫走。
随后,朱父无比沉痛地在女儿的尸检单上签字。同一时间,朱朝阳等三个孩子,却高喊着“三、二、一”,正要欢饮地吹灭生日蜡烛。这悲欣交集、生欢死寂的叙事,由一组平顺隐忍的画面组接完成,让人不由感慨万千。我们可以设想,若是放纵喧嚣的叙事,《隐秘的角落》完全可能沦为“三个小孩和一个杀人犯”“老师杀人让学生撞见”“三个学生逼贿老师三十万”之类的标题党。这样无节制、非隐忍的视听叙事,就如小城闹市的鼓噪叫卖,是有损耳聪目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