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喜庆的春节档,喜剧一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今年的春节档喜剧片有《你好,李焕英》《唐人街探案3》《人潮汹涌》,加上网上发行的《发财日记》,相较往年,喜剧供应并不算充分——往年春节档大热如徐峥“囧”系列、邓超俞白眉组合、成龙周星驰王晶等港派喜剧今年都缺席。经过战疫的一年,亟需一抒积郁的民众对于喜剧的需求格外旺盛,让今年喜剧供求的缺口尤显突出,这也是《你好,李焕英》能斩获骄人票房佳绩的一大原因——作为2021年春节最正宗、质量稳定、适合全家观看的喜剧片,它承接了民众对于喜剧片的强需求。
正宗喜剧《你好,李焕英》:
片中笑料和包袱整体感觉舞台化程度较高,国人一直以来非常习惯于并乐于接受这种喜剧
2021年春节档三部院线喜剧电影特色各异。《你好,李焕英》算是经典剧作模板——《回到未来》的女性反转版,女性喜剧特色明显,女性视角的介入,以母女情为主线,集中呈现一个由女性密友、女性竞争者构成的非常稳定而自足的女性关系网络。影片把女性角色的状态定格在少女年代,这是一个女性一生当中自我色彩最浓厚的阶段,不是某人的女儿,不是某人的妻子,不是某人的妈妈,她是她自己。片尾更用字幕直接点明——你眼中的妈妈是一个中年女性,而不要忘了每一个妈妈都曾经是少女。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母亲总是跟操劳、牺牲画上等号,女性的社会功能属性更多地被关注,而她的自我属性则被忽略。显然《你好,李焕英》抛出了一个非常女性本位的议题,这也让它受到全年龄段女性观众的偏爱。
从喜剧的构成与呈现而言,《你好,李焕英》虽是贾玲的大碗娱乐主导的项目,但很多观众观影后都觉得有些“开心麻花”的感觉,笔者也有同感,不知道沈腾的加盟带入了多大的特色比重,但即使排除掉沈腾的元素,毕业于中戏相声表演班的贾玲,入行后一直转战于舞台相声、舞台小品,其喜剧机制带有强烈的舞台风格也有源可溯。
舞台,不管是沈腾所在的话剧舞台,还是贾玲熟悉的电视节目舞台,囿于现场时空,主要的喜剧机制还是以语言为主、动作为辅,主要的喜剧效果往往来自语言和动作两条线的不符与相悖,说的是一码事,做的是另一码事,笑果就有了,举个例子,嘴里说的“谁怕媳妇”,动作是腿一软就跪下了,观众就笑了。《你好,李焕英》中很多笑料和包袱,要么是纯语言包袱,要么是语言动作两层皮呈现的包袱,整体感觉舞台化程度较高。这种喜剧,中国观众是非常受用的,总体而言不擅于肢体动作的国人,一直以来就非常习惯于并乐于接受这种喜剧。而在欧美一直保有的无语言纯动作呈现的哑剧式喜剧,自王景愚后便后继无人,陈佩斯早年做过一些这方面的尝试,但最终由于各种原因停滞,这条喜剧之路在中国也就再无新的拓展。
杂糅喜剧《唐人街探案3》:
兼具动作喜剧和闹剧的影片风格,或将唐仁置于尴尬处境,瓦解了这一人物的稀缺性和必要性
陈思诚是一个杂糅高手,《唐人街探案3》(以下简称《唐探3》)的喜剧中杂糅了语言幽默、动作喜剧、情境喜剧、闹剧等多种元素,较之《你好,李焕英》,电影化程度更高。电影界有一句行话叫:Show,not Tell。要演出来,不要讲出来,舞台呈现是说一遍演一遍,而电影化的喜剧比如三人第一次在澡堂与日本黑龙会大佬见面,门帘一开,蒸汽腾腾中现出一堆满身纹龙的帮会老头儿,再配以和风音效,笑果主要来自视听感官,这就是电影化的。托尼·贾一遍遍打败层出不穷的剑道高手,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群殴,整个喜剧段落没有什么语言包袱,完全是通过视听讯号、张力增强到反转的结构来达成笑果。
王宝强扮演的唐仁这条线很多时候游离于推理主线之外,从喜剧的风格来说,兼具了动作喜剧和闹剧。但小唐的调调很难拿,一些观众反映《唐探3》中王宝强的表现过于夸张吵闹,这一个是因为国人对于肢体性较强的闹剧一向接受度不高,另一个是因为影片的信息非常富余,多线索信息不间断输入,各种场景高频次切换,视听信息给得都很满的情况下,再加上王宝强夸张的表演,观众就容易产生太“过”以及“闹”的感觉。尤其这次《唐探3》,同样无脑而能打的傻愣愣托尼·贾与王宝强角色设置撞了,唐仁这一人物的稀缺性和必要性被瓦解了,这种尴尬的处境也让唐仁这个角色时而出现冗余感。
《唐探3》中最精彩的一段喜剧呈现,是秦风、黑龙会、东南亚商会三伙人马去医院偷维察邦的遗体,再加上日本警方,一共是四拨人先后堆在太平间、电梯间,巧妙的情境、结构组合,与《A计划》中众人马挤在张曼玉的房内、《白面包青天》中君臣几伙人先后被堵在青楼中有异曲同工之妙趣。
黑色荒诞喜剧《人潮汹涌》:
业内所褒奖的复杂叙事、多重反转、自我解构,却很难助力这部影片吸引更大层面的观影人群
饶晓志的《人潮汹涌》是一部黑色荒诞喜剧,中国观众对这类喜剧接受度更低,往年的一些成功者如《让子弹飞》,虽然影评人不断追索它的黑色内核与寓意对位,但更广大的观众只是将它作为一部世情喜剧,或者说世俗喜剧来消费的。包括饶晓志获得市场成功的黑马《无名之辈》也是如此,影评人盛赞它吊诡黑色的内核,而观众只着意于它世俗化的外层。这一次《人潮汹涌》将日本原作改编本地化的过程中,世俗化程度做得并不高,而更追求其荒诞、虚无性,故事演到最后观众发现没有人被杀,没有人被绑架,开头的被杀者是假死,万茜的儿子被绑架也是虚惊一场,也就是说之前所有看到的、建构的情节其实都没有发生,这是一出自我消解的戏剧,情节自己消融了,导演所追求的虚无与荒诞感就诞生了。
片中有意识放置了很多表演、片场的场景,将它套置在我们所看的这个表演的文本之中,也是编导者在提示观众所看的皆是假象。肖央的Z先生是假的,刘德华的国际刑警是假的,情妇怀孕是假的,刘德华杀人也是假的,刘德华打肖央的枪没有子弹,女大佬捅向刘德华的刀是能伸缩的。一切都是表演。所有人都是演员。最后终局选在一个剧场,还有镜头醒目提示:剧场海报——上演的是塞缪尔·贝克特的《终局》,一部贝克特晚年创作的本该与《等待戈多》齐名,却知音寥寥的荒诞戏剧佳作。
刘德华之于《人潮汹涌》的存在已经超越了角色的层面,而代入很多刘德华本人的背景,比如其与郭帆导演的互动,比如致敬《天若有情》《无间道》中刘德华的经典角色,电影史知识越丰富的观众,越能读取到导演埋设的迷影情结梗。但当一部影片越来越致力于艺术本体追索、文本自我指涉,也就意味着它越来越脱离了一出面向普通观众的世俗喜剧,而进入到门槛更高的迷影向小众喜剧。影评人所褒奖的复杂叙事、多重反转、自我解构,却很难助力它吸引更大层面的观影人群,对于春节档这个白刃拼刺刀的残酷档期,《人潮汹涌》的投放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春节是一个集体向、喧闹的档期,邀约型观影需求较多,而集体观影时往往要趋向更为简单明快的大众向、合家欢喜剧,你可以带家长孩子去看《你好,李焕英》,但很难带他们去看《人潮汹涌》。个人认为,如果找一个春夏交接的从容档期,给予《人潮汹涌》口碑足够发酵的时间,足够的排片空间,让它找到自己的目标观众,它理应有更好的市场表现。
喜剧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说容易,是因为从全球范围看,喜剧最容易出以小博大的本土票房黑马,也特别容易捧出新人新面孔,似乎轻轻松松就缔造了奇迹。然而喜剧也是最难的。比起悲剧正剧,它无章可循,更难以复制,人类的悲哀大抵相同,逃不过人生常苦,而笑话隔一个村,可能就觉得不好笑了,第一次登台摔倒观众笑了,第二次登台再摔,观众就不笑了,而且喜剧比悲剧正剧的反应更即时、直接而不留情面,第一个包袱没响,就知道不妙,没有笑声,就是赤裸裸的失败,所以喜剧创作者面临着更大的精神压力——已成大腕的笑星春晚前仍会紧张到彻夜失眠,沈腾因为《喜剧人》密集的小品排演突然性斑秃,全球不少喜剧明星都罹患抑郁症,足见职业压力之大。古希腊盛产喜剧,却没能流传至今,亚里士多德为悲剧和喜剧各著一书,却只有论述悲剧的《诗学》存世,另一本论及喜剧的被亚历山大大帝焚毁,这让喜剧的创作充满了谜题,但同时又拥有更多的自由空间。
(周舟 作者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